【农工画坛大家榜】浪打矶头依旧是(下)——20世纪画坛巨匠、我国现代古书画鉴定学奠基者吴湖帆

2023-01-06 10:52:07 来源:《小康》·中国小康网 作者:马镇 责任编辑:康小君 字号:T|T

文/马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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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的名字被当代人所陌生是很叹然的,民国时期他的盛名远超齐白石,他的“梅景书屋”的影响力也非张大千的“大风堂”可比,他对中国画的捍卫与继承有着画史续篇的贡献。他集吴氏三代所藏成为举国可数的收藏巨擘,是我国古书画现代鉴定学的先驱者与奠基者。飘逸的书法,灵秀的诗词,交友的至契,性情的儒雅,构成了他中国传统文人的独特气质,成为民国时期的文化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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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眼识真收得半卷剩山

吴湖帆作为收藏巨擘,藏品除了继承祖父吴大徴的旧藏外,妻子潘静淑家中所藏作为嫁妆尽归吴湖帆,还有外祖父沈韵初的馈赠。姑苏城里最显赫的三门望族所藏汇于吴湖帆之手,其品之高,其量之富,已是泰山之相,而钟情于绘画与画理研究的吴湖帆,更是用数十年的努力倾心购入历代名家名作,将梅景书屋的收藏成为民国书画与鉴赏的圣地。

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吴湖帆收藏了各类文物近万件,其中古籍4062册,历代名家书画1200余件,含宋元书画400余件,品级之高在江南无门可敌,其中包括黄庭坚《李白忆旧游诗卷》、米芾行书《多景楼诗》、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残卷《剩山图》,以及欧阳询的宋刻本“四欧宝笈”。对每件藏品吴湖帆都写了题跋,每篇题跋都是对作品精湛的鉴定语。他书画鉴定的权威性正是在这丰厚的藏品中锤炼出来的,加之对故宫藏品全面的鉴赏所开阔的眼界,令他探索出一条独特的吴氏古书画鉴定法,从而确立了他现代古书画鉴定学奠基者的地位。

吴湖帆的鉴定水准之高被称为“一只眼”,意为触目立判真伪。

1935年,国民政府应英国政府邀请赴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在暂停放在上海的南迁文物中遴选展品。吴湖帆受聘为专门审查委员,并兼书画审查委员。加之1934年应邀到故宫审查书画藏品,对故宫旧藏有了全面的了解,先后写作了《目击录》、《烛奸录》,以及《书画析疑》的等笔记著作,对故宫数千件古书画做了广泛的鉴定意见,尤对旧藏中的伪作,给与了毫不掩饰的否定。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对被誉为中华第一神品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的鉴定。

《富春山居图》历史上曾被烧为两段,前段短者称“剩山卷”,后段长者称“无用师卷”。故宫藏有两幅《富春山居图》,一幅被乾隆鉴定为真迹,称“子明卷”;后又收一卷,乾隆定为仿品,即“无用师卷”。此图真迹今在台北,可断定被乾隆误判的《富春山居图》当在上海南迁文物中。吴湖帆过目后,鉴定乾隆认为真迹的“子明卷”是明人摹本,乾隆批为仿者的“无用师卷”为真迹。鉴定曰:对“子明卷”,“乾隆有数十题之多,实非真迹也。”“《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真迹今藏故宫博物院,即云起楼火劫余也。而乾隆尝赏之《山居图》乃明人摹本,而御题反以为真,黑白颠倒,不胜可惜。”吴湖帆以超人的才学澄清了《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的历史疑案。

今人传言故宫旧藏《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与“子明卷”的真伪,是当年徐邦达鉴定出的,实大谬。从上节所述,可知吴湖帆是以专门审查委员的资格负责赴英书画评定遴选的,徐邦达仅以学生之身随先生参与审查,故宫南迁文物库房监守甚严,又不可能独自进入,必须在吴湖帆的带领下一众专家方可入内,徐邦达如何能够擅自入库取画鉴定?合理的解释是,“无用师卷”与“子明卷”展开后,专家合议,吴湖帆作为权威与领导,应有确定的意见,徐邦达给出了与老师一致的评定,最后由吴湖帆一锤定音。试想,如果吴湖帆与徐邦达意见相左,这个乾隆鉴定悬案能够在1935年了结吗?徐邦达即使鉴定了乾隆之误,能够被故宫博物院接受吗?笔者这个结论最根本的依据是,吴湖帆有事后的记录文字,而徐邦达的传闻则是数十年后的事情了。

吴湖帆对《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的鉴定成果,促使他鉴定与抢救了《富春山居图》(剩山卷),再次创造出画史奇迹。

1938年冬日,汲古阁古董老板曹友卿收购了一件破旧的古画残卷,曾送到一些藏家出售,因无款识,均被推辞。他本人并不认为是好东西,出于商人的逐利心理,还是到梅景书屋请吴湖帆鉴定。吴湖帆展开残卷后,见画有火烧痕迹,且无款无识,仅残部有半方印,确实极难鉴定。但他对黄公望的用笔、画风太熟悉了,很快断定是黄公望的画作。再看火烧痕迹和画的气韵,联想到1935年审查故宫赴英艺展的古书画,鉴定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无用师卷)时的情况,遂与故宫影印本对照,火烧痕迹连接有序,从而鉴定出这应是失传三百年的《富春山居图》另一半残卷《剩山图》。他当即提出购买,曹友卿知是宝贝立时护住不卖,几经商议,最后吴湖帆拿出极为珍贵的家藏“商王之母黎方尊”青铜器与他交换方成交。画购回来后,细品残卷有画无题跋,与所传不符,找曹友卿询问。曹友卿不敢怠慢,再寻原卖主追问,竟在废纸篓中翻出被裁去的题跋。这实属奇迹,若无湖帆慧眼,此图再无全貌。其后经吴湖帆修补重新装裱,使《剩山图》完整地再现人间。由此,才有了七十余年后大陆与台湾将两残卷合璧展出的《富春山居图》佳话。

“四欧宝笈”堪称吴湖帆收藏的又一奇迹。唐初书法大师欧阳询的《化度寺塔铭》、《九成宫醴泉铭》、《皇甫诞碑》、《虞恭公碑》,凝聚了欧体的精华,是楷书诞生以来传世绝群的碑刻,为古今书家必临的法帖,尤以宋拓本,因其久远成为书坛至宝。《化度寺塔铭》、《皇甫诞碑》、《虞恭公碑》三碑帖原为潘祖荫旧藏,潘静淑出嫁时作为嫁妆归入吴门。《九成宫醴泉铭》是1924年迁居上海后所购。关于此拓本潘静淑专有题记:“吾四欧堂旧藏宋拓宋芝山本,损字较此本多八九字。甲子来沪后,湖帆见此本于友人处,以商戈周彝易归,以饜四欧精本之愿。”此记可解世上纷纭不确之说,《九成宫醴泉铭》原有旧藏,吴氏迁来上海后看到更精之本,遂以商戈周彝换来,替下旧藏,组成今日传世的“四欧宝笈”。为示其爱,吴氏夫妻将厅室题名“四欧堂”,将四个子女起名思欧、孟欧、述欧、惠欧。宋刻本四欧集全者千年书史惟吴湖帆一人,真乃天授。

吴湖帆购买吴镇的《渔父图》更见其重若丘山的收藏理念。吴镇,字仲圭,号梅花道人,元代画坛巨匠,与黄公望、倪瓒、王蒙并称“元四家”,是承宋启明通脉画史的大家。世传吴镇《渔父图》藏本计四,吴湖帆本为手卷(33χ651.6cm),山环水泊中有船十四,各有一渔父,或卧于船头,或钓于舟尾,或弄桨于行水,或吟啸于乌篷,神态虽异,却有徜徉山水,忘乎天地的逸趣,笔墨间无不浸透着古代文人士大夫追求渔樵耕读的隐世理想。这幅画所展示的内涵与吴湖帆自身修炼的文人精神是契合的,更何况是他上溯宋元所学追崇的画家作品,所以当张大千作为中介携画展现在梅景书屋时,便矜持不住,忘乎而动情了。最终用金代任询的行草真迹《古柏行》与元代王蒙、饶介的书画卷,再添上5200银元,将《渔父图》收入梅景书屋,成为吴氏藏品四宝之一。

吴湖帆的收藏并不只仰高山不觑涧溪,他对清代二百六十年间状元写扇的系列收藏便是藏家的典范。天下状元出苏杭,清廷开科以来殿取状元一百一十二名,苏州便出了二十六个。皇帝点状元,第一眼就是字,状元都是顶极的书家,因而萌发了吴湖帆收集状元写扇的念头。初始在苏州时收集苏籍状元的写扇,待迁居上海后眼界放阔,遂将清代状元写扇作为收藏的目标。二十余年间倾尽财力将七十位状元的七十二件写扇收入梅景书屋,其中包括第一位状元傅以渐、最后一位状元刘春霖的作品,展现了有清近三百年书法的继承与嬗变。1959年,苏州筹建博物馆,吴湖帆草桥学舍的同学范烟桥出任馆长。因展品不足,范烟桥四处收集文物,自然首选吴湖帆的藏品。他请求吴湖帆将收藏的清代状元写扇转让博物馆,孰料吴湖帆听罢豪气地将写扇全部捐赠给家乡。如今七十二件状元扇已成苏州博物馆镇馆之宝。

中国现代考古与古物鉴定学是辛亥后逐步建立起来的。作为文物鉴定的分支古书画鉴定,虽然明清两代都有掌眼大家,但囿于师徒口口相传的小圈子,密不外传的个体经验无法形成学科。封建王朝的覆灭给了中国现代科学发展的空间,经过历史风云的沉淀,再回首中国近代以来古书画现代鉴定学的建立,不仅绕不开吴湖帆的名字,而且离开他对近千件古书画碑帖的鉴定文字和鉴定笔记,中国近现代古书画鉴定史就会出现苍白而虚乏,现代古书画鉴定学的建立也会因缺少他这个奠基者产生断崖感。

成长于民国且在新中国成立后鹊起的张珩、谢稚柳、徐邦达,以及侨居海外的王季迁被认为是中国古书画现代鉴定学的奠基者,一是他们有专著出版,二是确为书画鉴定的权威。实际情况是,这些后学不仅其中王季迁、徐邦达是梅景书屋入室弟子,张珩年轻时也受吴湖帆的教诲。虽然吴湖帆因历史原因没有出版鉴定专著,但他先于几位后学所著的对近千件古书画碑帖的题跋、散记、在《丑簃日记》中的诸论、未及刊印的《丑簃谈艺录》,以及整理鉴定故宫博物院藏品后所作的《目击录》、《烛奸录》、《书画析疑》等书的鉴定笔记,都运用了科学严谨的研究方法,阐述了对古代书画鉴定的结论,是确凿无移的鉴定学论著。纵观千年画史,吴湖帆对古代书画的研究是站在时代的高峰的,是开创中国现代古书画鉴定学的先驱者与奠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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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应潮流再揽笔墨新图

1949年初,南京政府风雨飘摇,国内大势已渐清晰。从不过问政治的吴湖帆一时不知如何处置自己的未来。张大千临告别上海时,劝他出国一避,他也的确做了离开的准备。就在这时,他的表哥、著名民主人士黄炎培回到上海。黄炎培的姑父沈肖韵是吴湖帆母亲沈静妍的弟弟,少年失去父母的黄炎培得到姑父的照顾,与吴湖帆也有了通家之谊。对这个从事政治的表哥,吴湖帆充满了信任,当黄炎培向他向讲诉国内形势,告诫他不要出走,等待解放时,他接受了黄炎培的主张。

吴湖帆彷徨的心得到了安定,对未来的新生活也滋生出憧憬,满腔热情地等待着上海的解放,甚至作《峒关蒲雪图》以表达对未来的期冀。他为此填《玉楼春》,词道:“正恐天昏地黑间,霎时锦绣江山出。”词句题于画款,又何尝不是他的心境。

上海解放后,吴湖帆以满腔的热忱拥抱新生活。也却如他的期望,他的画艺、学术得到了新政府的承认,并给与他相应的政治地位,先后出任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美术家协会副主席、上海文史馆馆员。由于心情舒畅,他的画艺也进入鼎盛时期,佳作频出。

当然,他也遇到其他画家因建国初国家体制的变化而卖不出画的窘态,用变卖收藏度日。《剩山图》便是在这个时期因沙孟海请谢稚柳出面,以低价出让给了浙江博物馆。但他仍向政府表示:“希望今后以我的书画艺术为生,做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1952年,他向苏南区文物管理委员会捐赠了商祖丁鼎、商玉圭、宋吕公弼题名、明王心一《兰雪堂图》四件藏品;1955年,将祖父吴大徵最为珍爱的西周愙鼎捐赠南京博物院,吴大徵获此鼎后曾将书斋题名“愙斋”,可知愙鼎在吴氏家藏中的地位;1959年,他又将清七十二册《状元扇》、元沈贞《秋林观瀑图》、明王宠《春山图》先后捐赠苏州文管会。还要说明,除《剩山图》外,1960年前后他响应国家号召,将一生至爱的《四欧宝笈》转让给上海文管会,现藏上海图书馆。他用实际行动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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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拥抱新社会,并努力地改变自己,但在他的灵魂深处,新制度对他的冲击绝不是卖不出画那么简单。新中国建国后,从解放区出来的和“五四运动”后留洋归来的画家,发起了改造中国画的“新国画运动”,要像打碎旧世界一样,将代表封建士大夫的文人画扫入垃圾箱,开创社会主义新的国画。这是一场震撼千年画史的变革,其矛头就是要改变宋元以来难以撼动的表现文人个体精神的笔墨语言,接受近代西方艺术家传播的画理,将写生作为改造中国画的根本出路,创造出新的笔墨语言。传统文人画代代传承的是临摹古人的作品,即使发生变法,也是对笔墨技法形式的调整。吴湖帆是把宋元作为中国画源头,将摹古求变作为一生的追求,并将文人画推到一个新的高峰,因此,新国画运动将吴湖帆推到了吴门画派终结者的境地。

对吴湖帆这是一个悲剧,但历史是不会为吴湖帆停下脚步,中国画不可阻挡地进入新的纪元。在极短的时间内,几乎全国的中国画艺术家都接受了现实主义的新国画变革,走出画室,到大自然中写生,寻找新笔墨语言的灵感。在这个变革时代,许多以往并不知名的画家异军突起,找到新的笔墨技法,重彩纷呈,涌现出新金陵画派、新岭南画派、新京派、长安画派等新的地域绘画流派,促进了新国画改革的最终完成。

年过花甲的吴湖帆也在竭力改变自己,到名山大川远足写生,试图用传统技法画出新时代风貌的作品。这期间他创作了大量的佳作。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1955年的《危石青松》、1956年的《黄桑古洞》、1957年的《玉屏秋色》、1958年的雁荡山《大龙湫》,虽然仍袭宋元之气,但构图已生大变,墨彩也有了新国画的意趣,尤其1958年到庐山采风后创作的青绿山水《庐山东南五老峰》,无论与三四十年代的鼎盛时期相比,还是与同代画家的作品一较高下,都达到了极高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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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我国第一颗原子弹在罗布泊爆炸成功,吴湖帆看过记录片后激动不已,以原子弹爆炸的彩色照片为参照,运用烟云点染技法,创作出《庆祝我国原子弹爆炸成功图》,一时轰动画坛。这幅画展现的传统功力,至今仍是中国画的典范。

可毕竟那是一个充满革命的时代,毕竟吴湖帆的作品依旧不愿扬弃已经深入骨髓的传统笔墨。如此,他的画用传统的目光看无论多么精彩,也不会得到新国画画家群的认同,他的画界魁首地位也真如东逝的江水,留在了历史,却不见浪花。但他内心激荡的波涛从没有平息,对他创造的吴氏技法依然充满自信,对上溯宋元是中国画习画之根的判断毫不动摇。他曾请老友篆刻大家陈巨来制了一方印,印文是他亲手写的,上书“待五百年后人论定”。自信他的艺术即使石沉江底,也会被未来的腾浪冲出水面。

是否如此?让历史回答。

春风拂面引来快意时光

1956年是吴湖帆人生最为畅快的一年。

在新国画运动初期出现了带有极左思想的文人,用历史虚无主义的态度提出取消中国画的口号,新成立的中央美院甚至将国画系改作彩墨系。虽然这种逆流最终被高层出面制止,但引起了中国画画家的极大不满和思想混乱。如何解决中国画继承与发展的问题,成为新中国文化事业不能不思考的大事。其中,还有一个实际问题亟待政府解决。随着国家政治制度的变革,有闲阶级退出历史舞台,画家的作品失去市场,卖不出去,生活遭受到极大的困难,虽然政府想办法为画家寻找工作岗位,但毕竟百废待兴,力不从心,尤其对有名望的画家,更需要政府给与他们较为相称的工作。

在这种背景下,吴湖帆的密友、全国政协常委叶恭绰与国画家陈半丁,于1956年2月全国政协二届二次会议上提交了《继承传统,大胆创新,成立中国画院》的提案。5月30日,文化部对叶陈提案作出实际行动,向国务院呈送筹建中国画院报告。6月1日,周恩来总理召开国务会议批准成立中国画院。由于刚刚结束百年战乱,国家休养生息还无力建立全国性的画院,决定在北京、上海各建一所画院,将南北中国画名画家分别笼聚在这两所画院中。

历史给了吴湖帆又一次机遇。

这年7月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成立,吴湖帆被任命为委员。9月6日,中共上海市委正式批复上海中国画院筹备报告,吴湖帆被提名画院院长,副院长为赖少其、傅抱石、贺天健、潘天寿。这个提名对吴湖帆是意义非凡的。自北宋开宗皇家画院以来,煌煌千年,朝代相继,都以画院的宏阔彰显开国的生气。当王朝远去,共和国开宗人民的画院,那份担当与胸怀远超皇家画院的窄仄。出任这个时代的国家画院院长所拥有的荣誉与地位,是必定载入历史史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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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择吴湖帆做画院院长,既承认了他的艺术成就,也如实反映了他在20世纪上半叶中国画坛上的地位。但名单的确定还是有许多画外因素的。他的挚友叶恭绰凭借影响力向中央与上海有关领导的推荐是关键的一步。其后,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在画院筹备委员中进行秘密提名测试,吴湖帆得票领先。最终选择吴湖帆为院长,应是中共上海市委贯彻知识分子政策做得真切。其时,上海中国画院的筹备工作是由来自解放区的著名版画家赖少其负责的,但还是选择了民主人士的吴湖帆出任院长。

上海以绘画为生的画家约有三四百名,筹备委员会成立后都争着入选画院画师,这因为除了美誉,还有每个月80元的工资,可以解决日常的生计。最终有56名画家入选首批画师,另有高龄画家13人为名誉画师。入选名单囊括了上海和江浙的所有著名画家,如吴湖帆、傅抱石、潘天寿、刘海粟、王个簃、谢稚柳、朱屺瞻、陆俨少、程十发、唐云、丰子恺、贺天健、江寒汀、沈尹默、樊少云、陈小翠、应野平、周炼霞、刘旦宅。其中有六位吴门弟子陆抑非、朱梅村、张守成、俞子才、潘志云、孙祖勃入选首批画师。这期间,吴湖帆为画院的筹备是很忙碌的,他作为海上画坛的旗帜,在画家中做了积极的团结工作,使画院的筹备工作顺利地进行。

也就在画院开始筹备的六七月间,在挚友叶恭绰的引导下吴湖帆加入了农工党,并且吸引一大批包括画院画师在内的上海画家加入了农工党组织。画院首批画师有十七位画家成为农工党员;闻名全国的海上花鸟画“四大名旦”陆抑非、江寒汀、张大壮、唐云,前三位都是农工党党员。未入画院的农工党员画家樊伯炎、刘伯年、沈剑南、凌虚、丁鸿甫、郁文华、乔木、尤筱云、曹简楼、俞叔渊、王康乐、张雪芝,在画坛也有很高的声望。从不过问政治的吴湖帆有了自己的信仰归宿,使他的心绪越发地如沐春风。

喜鹊衔泥入堂,不听叫都不行。一件意想不到的喜事又到了梅景书屋。

袁希洛,字素民,别署俶畲,辛亥老人。吴湖帆在草桥学舍学习期间,袁希洛正以学舍监督之职从事革命活动。1955年国庆前夕,袁希洛与夫人接到国家主席毛泽东的邀请赴京参加国庆典礼。依照老礼,既然受到邀请,总要带礼物回敬,而且这份礼即要珍贵还不能过于贵重。于是,袁希洛找到学生吴湖帆,请他画一幅扇面呈送毛主席。以吴湖帆在画界的地位,扇面虽是小品,却也难得,但因其小,又有实用之功,珍朴相宜,不得不佩服袁老的谋筹。吴湖帆还将1953年六十岁生日时编辑出版的词集《佞宋词痕》第五卷、画集《梅景画笈》第二册,请袁希洛也作为礼物代送毛泽东主席。

10月4日晚21时,袁希洛夫妻在中央统战部副部长徐冰陪同下,到中南海颐年堂拜会了毛泽东。就坐后,袁希洛向毛泽东送上吴湖帆的三件礼物。毛泽东展开扇面鉴赏,正面为珠穆朗玛峰景,背面为吴湖帆所做《沁园春》词。珠峰顶上画有一红点,袁希洛指红点告知是一面红旗。毛泽东称赞画与词都很好,并言:“感谢吴先生与您。”

此事未休,且有大事。1956年12月,吴湖帆收到黄炎培的信与五百元钱。信中写道:“袁淑老曾以弟作品呈毛主席。现主席托赠五百元,并说明此是主席收到稿费项下的。”言为赠,实为润资,是领导人收到艺术家的赠品后,按照惯例回送的报酬,通常由中央办公厅办理,但毛泽东注明所赠是自己的稿酬,当与他人有别。新中国的领袖赠一介书生五百元,对书生而言还有比这更大的事情吗?对上海的文化界,还有比这更轰动的吗?吴湖帆的确从此事情中获得了更多的声望。但笔者如此详细地记述此事,当另有所因。

世上目前广传的吴湖帆向毛泽东赠画赠书之事有两个版本,一是吴湖帆请好友叶恭绰将《佞宋词痕》托付周恩来转赠毛泽东;一是托请表哥黄炎培将词集转赠毛泽东。自古士子有自荐求识之思,希望遇到吐哺握发的贤君,提携自己以施抱负。但吴湖帆性情温雅,更非狂傲之士,让他主动求识似有贬低他的德行之嫌。好在真像并非如此。

老子对人间之事都有福祸之变的推断,但此时收到毛泽东回音的吴湖帆是满面春风的。

花落虽哀总会春来再放

用风云突变来形容吴湖帆接下来的人生是恰当的。

就在1957年5月中旬,北京中国画院成立,叶恭绰出任院长的时间里,农工党上海市委宣传处长夏高阳召集名画家开了个帮助中共整风座谈会,吴湖帆作为画院内定院长兼农工党员,自然是要出席的。这些从不过问政治的画家,给政府提的意见无非是关乎生活疼痒之事。话题集中在画“檀香扇”。

1953年底,为解决画家的生活困难,市文化局出面组织画家为土产公司画檀香扇扇面。虽然作坊式的扇面画有失艺术追求,但为了生存还是有大批画家挤来报名,陆俨少、钱瘦铁、江寒汀、张大壮、陆抑非、朱梅邨等当年的海派大家都曾争取这份工作。报酬是很低的,即便如此,由于外贸受阻,土产公司还是将工钱一降再降。用画家流传的话说:“画一幅扇面四分钱,不如一枚五分钱的茶叶蛋。”尤其未被聘画院画师的画家,生活更是艰辛。

画家们在座谈会上就此诉诉苦,发发牢骚,除了希望获得创作环境,并无其它诉求。吴湖帆有些家底,没有参加画檀香扇,但他作为上海画坛的旗帜,还是要表态的。他说:“为着生活困难不得已画檀香扇,极为可惜。急需政府注意,现在画檀香扇已不是创作,而是末路。如此下去,国画要被消灭的。”画家们述的是生活之苦,吴湖帆却将生活表象上升到中国画发展的前景上,不能不说他是有思考的。即便如此,吴湖帆的思考深度也就到此,再有它说,恐怕他连词汇都想不出。

吴湖帆绝没有料到的是,一个月后,画院一些人竟将这个座谈会搞成“檀香扇反党事件”。他想不通,被迫一次次地作检查,通不过,只好让他的次子吴述欧代写检查。更荒唐的是,不久前被众人羡慕的毛泽东主席赠500百元润资的事翻出来,污蔑成敲诈领袖。

若论吴湖帆的“罪行”,“右派”帽子是跑不掉的,但最终只对他进行了批评教育。究其原因,虽然他的艺术品级如若高山,但他对朋友对同事温良谦恭的性情所表现出来的高洁品质,得到了各个阶层的尊重与爱戴,从各级领导层到画院,都有为他开脱与辩解的人,甚至领导文化界运动的最高领导人周扬也为他说了话,告诫他:“今后要吸取教训,好好跟党走。”一句定了性质。

儿子述欧因代他写检查被划“右派”,画院有七位参加座谈会的画师钱瘦铁、陆俨少、白蕉、沈子丞、潘志云、张守成、陈巨来以及刘海粟戴了帽子。他心绪抑郁,压力如山,甚有自责之心。“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对他这个谦谦君子,不仅为自己的遭遇痛楚,也为朋友与弟子受他牵连而苦不堪言。

由于运动,上海中国画院推至1960年方正式成立,吴湖帆的院长自然当不成了,但意想不到的是由李叔同的弟子、漫画家丰子恺出任院长。丰子恺曾随师皈依佛门,对世俗之事少意,更何况首批画师名单上并无他的名字。这给了吴湖帆又一个沉重的打击,使他再无锐气,接连两次的中风,更让他在病痛中走向暮年。

十年动乱爆发,画院成重灾区,吴湖帆首当其冲受到批判,所有历史往事都翻出来列出罪名,最厉害的莫过于敲诈领袖润资。他经受不住再次中风入院,身体江河日下。因不能咳痰,施气管切开术,依靠导管维持生命。仍不得安宁,时有造反派闯到医院在病床前训话批判,最后医院竟以他的“地主”出身为由将他赶出医院。

令吴湖帆始料不及的是,在他住院期间,画院造反派对吴宅进行了大规模的抄家,吴氏三代收藏,包括书画、古籍、彝鼎、印章、珍玩,全部抄走,甚至古式家具都一件不剩地搬走,整整用了十七卡车。怕吴湖帆知道后病情加重,续妻顾抱真只得向他隐瞒。吴湖帆回家时,一楼与三楼已被他人所占,二楼家徒四壁,空空如也,只剩一床、一柜,顿时呆住。

聚集着吴湖帆毕生心血的梅景书屋消失了,他生无可恋,魂魄难存。画院的老友与弟子也无一逃祸,令他躺在床上,除了老妻和养在家中的保姆,竟无一人探访。但在离世的前几日,他自幼施教的外甥朱梅邨躲过监视偷偷跑来做暂短的侍奉。临辞前,朱梅邨遵循数十年来的敬师礼数,询问吴湖帆有何训示。吴湖帆挣扎起身,为他写下北宋理学大师邵雍诗作《窥开吟》的一句:“情中明事体,理外见天机”。此为禅语,笔者学浅,无以揭破,但一代文化巨匠留下如此绝笔,一定是他孤仰室中对人生的最后感悟吧?

不日,又有造反派进扰,他愤然拔去喉头导管,任由魂去。

又因无人责任,遗体匆匆拉走,遗骨无存。时1968年7月7日,享年75岁。

吴湖帆的谢幕,标志着延续数百年的吴门画派的终结。但溯源宋元的传统中国画真的没有活力了吗?表现画家个人精神的文人画真的没有价值了吗?除了历史,任何人的答案都是无力的。所能宽慰的是,动乱结束后,梅景书屋的藏品分别被上海图书馆、上海博物馆、南京博物馆、浙江博物馆以总价16万余元收购,其中唐伯虎、文徵明的画估价150元一幅 。没有散落社会应是最好的结局。

杰出的人物既已给历史留下深深的脚印,那么他就不会被时间淹没。1978年10月,上海文化界举行大会为吴湖帆平反昭雪,如破云鸣天的白鹤,洗尽污尘,他又展现出儒雅卓群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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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五百年后人论定”,何需五百年,吴湖帆的名字已经在中国的土地上再次响起,不仅对他的艺术与古书画鉴定研究一波接连一波,他的画作更是被收藏界追捧。2011年,他倾尽心血仿绘的黄公望《富春山居图》,瀚海拍场以9890万元成交;1958年到雁荡山写生所画的青绿山水《大龙湫》,仅二平尺,在吴湖帆诞辰120周年云朵轩拍卖专场上,以1150万元成交。价格是对吴湖帆艺术的一种肯定,但笔者看,以吴湖帆在画史上的贡献与地位,这个价格还未完全体现出他的作品价值。

由于本文篇幅的限制,没有记述吴湖帆在词赋上的成就。他的词作品汇聚在《佞宋词痕》这部书中,“佞宋”是对宋词的褒颂,“词痕”是对作品的自谦。且选其一《念奴娇·赤壁怀古,次苏东波韵》,以观大雅:

怒潮来去,荡不尽、多少仙灵闲物。浪打矶头,依旧是、千尺银翻绝壁。孟德当年,周郎一世,彼此雠谁雪。山花犹媚,不分儿女雄杰。  回想坡老清游,扣舷高唱,把临皋舟发。两度摩崖题姓名,千古终难磨灭。胜迹风流,长留图画,腕底穷毫发。疏疏烟树,雪堂重话风月。

吴湖帆书生意气,傲视千古;江水涛涛,风流永存。

(作者马镇系原《前进论坛》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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