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工画坛大家榜】浪打矶头依旧是(上)——20世纪画坛巨匠、我国现代古书画鉴定学奠基者吴湖帆

2023-01-06 10:31:48 来源:《小康》·中国小康网 作者:马镇 责任编辑:康小君 字号:T|T

文/马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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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湖帆的名字被当代人所陌生是很叹然的,民国时期他的盛名远超齐白石,他的“梅景书屋”的影响力也非张大千的“大风堂”可比,他对中国画的捍卫与继承有着画史续篇的贡献。他集吴氏三代所藏成为举国可数的收藏巨擘,是我国古书画现代鉴定学的先驱者与奠基者。飘逸的书法,灵秀的诗词,交友的至契,性情的儒雅,构成了他中国传统文人的独特气质,成为民国时期的文化代表。

吴门落日亦见霞光之灿

中国绘画走过千年的拓荒期,终于在宋代宫廷画院的擷英与操舵下,迎来成熟的盛世。但就像大江奔流总会有仄峡阻水,闯过险峡便阔浪前行一样,北宋开宗统领画坛三百年后,赏画渐成国人生活情趣,民间画家亦随之群起,宫廷画派宏大庄严的画风像进入峡口的江水,不能不被新潮所改变了。明宣德二年(1427),繁华的苏州诞生了一位引领画坛冲出峡谷的人物——沈周。随之又有文徵明、唐寅、仇英相继,“吴门四家”开宗立派,以古吴地苏州为核心,创立了吴门画派。吴门之画承继宋元传统,以笔墨情趣为本,令绘画最终走出宫廷贵府,进入寻常百姓家。画家即是文人,至此开创了文人画的盛世。后因明清政权的更替,画坛又出现“四王”的守正,“四僧”的破茧,以及“扬州八怪”的变法,但吴门的文人画精神一直延续着。

绘画艺术是附着在历史巨人的脚步前行的,吴门画派坚守了四百年,随着满清王朝的倾覆,也到了落日时分。就像开宗时出现了沈周这样伟大的画家一样,最后的终结者也必然是位杰出且悲剧性的人物。

1894年,这个人物在苏州诞生了。

吴湖帆,初名翼燕,字遹骏,后更名万,湖帆是他的书画署名,最终成为他一生的名号。他的祖父吴大徴(cheng澄)同治六年进士,在东北边境统兵抗争俄国侵略中获得爱国将领的史名,后任晚清广东、湖南巡抚。1894年,就在吴湖帆出生之时,甲午战争爆发,吴大徴请命出征。所憾将军英勇,属下腐败,各守其营,拥兵不出,至兵败山海关外,被革职遣乡。吴大徴本就善书画辨金石,并以收藏历代名作与珍玩为闲暇喜好,回乡后他潜心书画篆刻和金石尊彝的研究,为中国文物史留下诸多宝贵的遗著。吴湖帆原为吴大徴侄孙,因吴大徴无孙,见长兄吴大根的独子本善又得一儿翼鸿后,便与兄商议将其长孙吴湖帆过继为孙,孰料翼鸿三岁时暴亡,吴湖帆只好成为两房兼祧之孙。吴湖帆的母亲沈静妍,其父沈树镛,字韵初,曾入仕内阁中书,博学,终生索藏金石碑帖,孤绝之品甚丰,名重晚清。如此书香贵府调教出的闺秀,不仅百家熟习,而且诗文秀杰。

生于阔水方有大鱼,长于深林方有巨木。正是在这样的钟鼎鸿儒之家,自幼给了吴湖帆的文化艺术滋养,使他比同代人更早地获得了成功的机会。

吴大徴给予孙子的不仅是儒理的家教、富有的生活、盈室的藏品、高品的人际,而且在无意中为他的艺术成长储备了一个名师:陆恢。

陆恢,字廉夫,祖籍江苏吴江,定居苏州,是吴门末期的领军画家。因有乡谊,与吴大徵相识,吴大徵欣赏他的才华,他则更深迷吴府愙斋所藏唐宋元明各代丰富的名画。要知近代之前的中国画是将追古临摹作为习画的根本之法,直观史上名画方有大进,于是拜在吴公门下做幕僚,随吴公赴任湖南,游三湘,绘山水,画艺大增。甲午战争爆发,他又随吴公出征。兵败后,他扶侍吴公直至罢官回乡,入府作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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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吴湖帆又得了一个先机,在他四岁时,苏州城里最负盛名的画师陆恢成了他识字与绘画的启蒙教师。陆恢的蔬果图聚画史千年技法开一代新风,为南北画坛所崇,但他却像预知吴湖帆将成大业似的,面对学语刚毕的顽童,每日认真地画数帧瓜果和日常生活的课图,写上文字,教吴湖帆看图识字,然后铺上白纸,像描红一样手把手地教他绘画写字。关于这段学习生活,吴湖帆回忆说:“陆先生那诲人惟恐不及之意,深深留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使我在书画上的发展得到先飞之助。”

因为吴大徵身旁只有二女,吴湖帆实际上还是与父母一起生活。在吴湖帆的艺术道路上,吴大徵对他的培养不消言说,他的父亲吴本善对他幼年的影响亦是巨大的。吴本善,字讷士,是苏州城最富盛名的书法家之一,尤其行草有独特的魅力。每当父亲执笔习书,他便静立一旁观看,然后回房模仿挥毫。他的母亲沈静妍也常作画临帖,不时指教他的涂抹。家庭的熏染令吴湖帆养就了不同于世俗少年的性情,厌嬉戏,只对习书作画感兴趣,一副小文人的做派。

1901年吴大徴中风。一日,吴湖帆看到与二姐吴蕙菁的合影,像大人似的取笔在照片后题写“二姐十岁我八岁”,字稚而意趣,被吴府上下赞其慧。吴大徵闻之取来观看,甚喜,言“此子他日必有所成”。此后,他每日在床前给吴湖帆依次讲授平生所收聚字画彝鼎的文脉含藏。授教后每有考问,吴湖帆均应答无误,这令病榻上的吴大徵神悦心舒,慨然道:“有嗣如此,死复何恨。”临终前决定将所藏书画文物大部传于这个尚且幼年却有大人之思的孙子。

吴湖帆12岁时被送到上海,进中国公学读书。这是当时清政府创办的新式学校,许多先进青年如胡适都在该校读书。西风东渐,新式思想对正在成长中的吴湖帆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使他能够在未来的艺术道路上接受变革,革新传统,树立与时代相进的艺术风格。

1906年,早熟的吴湖帆年仅十三岁,便受同学之邀东渡日本游历。三个月后归国回苏州,入父亲吴善本主持的草桥学舍继续学业。

草桥学舍是1907年苏州创办的第一学堂,因校门前有桥名“草桥”,便被世人冠以此名,民国后称草桥中学,为百年名校。何为名校?名师荟萃,才彦迭出。与吴湖帆同窗的顾颉刚、叶圣陶、范烟桥、王伯祥、郑逸梅、庞京周、颜文梁、江小鹣,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都留下了深深的脚印;而国文兼图画教师胡石予则有江南三大儒之称,另一位图画教师罗树敏更是苏州画坛盟主陆恢的得意门生。

草桥学舍成了吴湖帆确定绘画人生的起点。这个关乎人生命运的决定绝非官宦世家子弟轻易选择的,胡石予、罗树敏的师教起了很大的作用。胡、罗二人都是丹青高手,又知吴湖帆的家世,课内课外都对他格外地用心教授,这不仅令他的画艺飞进,而且渐从兴趣向志业转移。更为重要的催化剂是,学舍开办时清政府已经取消科举,考取功名的道路被堵死,而作为钟鸣鼎食之家的吴家又根本不考虑让吴湖帆经商赚钱,多种因素令吴湖帆将绘画作为了自己未来的职业。

1911年,吴湖帆从草桥学舍毕业,开始了绘画生涯。他用六年时间潜心学习古人,先遍临家中所藏清初“四王”之作,继而学明“吴门四家”,上溯唐宋元,最后跳出所学,将黄公望、董其昌作为自己学习的宗师。尤其董其昌,认为他的画贯通了自宋元以来南宗各派的技法,学懂便可承继千年画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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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8年二十五岁,吴湖帆正式悬格鬻画。因有祖名,他的山水画一经挂出便被购走,润格渐涨仍无阻于抢购者。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其后的民国时期,不仅是画界润格最高者,而且可以抵作现金交易。这个时代仅此吴湖帆一人可行也。

明清四百年来中国南北画坛,是以苏州吴门对峙京城的,至二十世纪初,上海繁荣,富贾云集,吴门妙手渐聚于此,产生于上世纪中叶的海上画派成势,苏州彻底失去江南文化中心的地位。吴湖帆登上画坛之时,曾寓居苏州做过吴大徵幕僚的吴昌硕,早已到上海成为海派盟主。陆恢亦曾移居上海,此时回乡已是风烛残年。但吴门终是气数未尽,英姿勃发的吴湖帆接过旗帜,聚起樊少云、吴待秋、吴子深诸子,并称“吴门四杰”。或是历史的巧合在对应开宗时的明“吴门四家”吧?虽是落日前的余光,但吴湖帆挥起的晚霞依旧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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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繁方得绝色天香

一片泛有烟波的阔湖经数百年的沧桑渐成池塘,即使莲荷俱在,其色依旧无法映天。二十世纪初的苏州便是这等的窘境,如果吴湖帆只是任性地留恋故地的文气,用尽一生的时光,也只能是没落的吴门才子。庆幸的是一个祸福之变将他推向了上海。

1924年夏,江浙战争爆发,江苏军阀齐燮元与浙江军阀卢永祥为争夺地盘开战,兵匪肆虐,流民四徙,苏州城立时陷于战火之地,再无宁静的丝竹诗书的雅逸之声。无奈中吴湖帆携家避难上海,自此定居海上,他的艺术生命也随之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海上画派发轫于十八世纪中叶上海的开埠,世界与中国的商贸将这个长江口小县城迅速发展成东方大都市,以卖画为生的画家逐利而往,遂成画派。因为西方思潮的灌入,加之近代商业的兴起,不仅改变着上海国民的审美情趣,画家也随之适应时代的潮流革新变法,无形中冲破了中国画潭水一般死气沉沉的旧制传统,呈现出追求生活化的特质。这种特质发展到晚清末期,由虚谷、任伯年、吴昌硕、蒲华“海上四杰”为代表将海派推向了成熟,最终影响了中国画的走向。满清覆灭,民国兆始,四杰中在世的吴昌硕遂成海派盟主。

吴昌硕,浙江湖州人,初名俊,又名俊卿,以字昌硕行世。清末民初承上启下的画坛巨匠,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公认的领军主帅。其后的画坛大师齐白石、王一亭、赵云壑、陈师曾、陈半丁、王个簃、潘天寿、沙孟海,都曾受教于他。中年在苏州定居期间,他钦佩吴大徴的学识与篆刻书画艺术,相交甚笃。吴大徴出关抗日,他志同随往,作为幕僚司写军旅文书,即使兵败,不弃不离,直至吴大徴罢官回乡,又入吴府愙斋作清客相伴。

吴大徵与吴昌硕的友谊是不能不影响吴湖帆的到来。此时的吴昌硕已到暮年,在画坛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在他谢世前的三年里对吴湖帆立足上海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居沪的各界文化人很快便稔熟了这位来自苏州而立之年的画家。而吴湖帆也如他的祖父一般性情豪爽,喜交文士,把酒唱吟。他的大弟子王季迁晚年回忆恩师时说:“吾师的性格,外表冲和温雅,带些外圆内方。平日总是满面春风地微笑,意态那么霭然,对朋友无非是全真挚的情感作用,而不在乎利害关系,从来没有见到他老人家为了金钱的事,而与人做过分毫必较的争执,好像什么都是有话好说。大概是出身望族的他,又兼有一身极深的名士气息,对穷朋友辄不吝作画奉赠,并以此为乐事。”正是他的高洁品行吸引了各方的名人雅士,他的以“梅景书屋”命名的斋号遂成为江南最负盛名的艺术沙龙,众多青年才俊纷纷到书屋问学拜师。

1928年北洋政府寿终,首都南迁,晚清、北洋失意而又俱文化才望的官宦和寻求新文化思想的文人大批涌入上海,使上海最终成为中国文化新的中心。吴湖帆几乎与到沪的所有文化界名流都有交往,尤其与书画界、收藏界的巨擘,皆成为厚意相交的朋友。广交促进了他名望的高涨,但浸淫在这种浓郁的文化氛围中,更促使他将多种艺术识其短、取其长,融会贯通于他的笔端。

吴湖帆艺术圈的众多朋友中,与他荆花契阔,并影响他艺术生涯的挚友可数二人:叶恭绰与张大千。

叶恭绰(1881-1968年),字裕甫,号遐庵,晚号遐翁,祖籍广东番禺,被称作中国最后的士大夫,为文事厌宦海,辞北洋政府交通总长,1928年寓居上海开始了他的文化人生,也成为吴湖帆一生最笃意的朋友。二人初识便惺惺相惜,形影相随,雅集文事从不单影行踪。叶公喜松竹,作画明志,但作为入仕的文人,绘画自然逊与吴湖帆,他便常请吴湖帆为他的松竹添笔润色。而他的书法则名冠南北,一次见吴湖帆用笔忌开足,便取笔用水浸化开,告之放开笔毫着纸酣畅的体会,令吴湖帆得益匪浅。吴湖帆对书画鉴定可谓卓绝群伦,而叶公虽掌眼多年,但古画终究有欠,便常携画卷请吴湖帆鉴定。至于诗词歌赋,二人更是唱和忘情。

抗战爆发,叶公避难香港,吴湖帆家藏重巨无法离沪。岂料抗战胜利,汤恩伯抵上海受降后将吴湖帆软禁于锦江饭店,言其与汉奸有交往。实为吴湖帆性情过于文弱,有汪伪登门拜访,他碍于家小与巨藏,没有拒之门外,实属被迫。叶公归沪闻之湖帆有难,立即面见汤恩伯说明情况,救湖帆出樊笼。于此,叶吴之谊更比管鲍。

张大千(1899年-1983年),祖籍四川内江,名爰,又名季、季菱,字大千,是我国二十世纪海内外最负盛名的画家,所画山水聚南北宗,融京海派,出世便惊画坛。他常年云游四方,使他的艺术无地域之分,但他最喜爱的还是吴地苏州与上海。吴张笃交实属有悖,一个彬雅,一个狂宕;一个恭守家园,一个浪迹天涯;一个重德行独宠妻,一个爱施情多美妾,可他们偏偏一见如故,情同手足。以笔者看,他们的相惜应是画理思想的相向,画艺的相互欣赏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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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后,随着西方思潮的涌进,西方艺术也强烈地影响着中国画的走向,坚持传统还是引入西画改革中国画之争一直未息。无论是吴湖帆的清雅淡逸,还是的张大千的华美丰丽,他们的笔墨都上溯宋元,坚持传统中的变化。张大千初见吴湖帆便赞道:“吾昔日游京师,见溥心畲作画初入古今,以为平生所见一人。及至上海识湖帆先生,其人渊博宏肆,作画熔铸宋元而自成一家,甚服我心,乃知天下画人未易量也。”吴湖帆也集句《浪淘沙》赞张大千:“西北倚昆仑,笔扫千军。十年流水共行云。渐入唐人诸老画,壁上传神。”可见同声相吸,造就了他们性情相斥却鸿鹄同栖。至于挥笔泼墨的互赠,收藏鉴定的同趣,更凝固了他们的谊波。

但在1949年时代大变局的时刻,他们之间的差异最终造成了张大千远走他乡,而吴湖帆留在了祖国。不过万水千山难阻兄弟情谊,1963年,吴湖帆七十岁寿辰时,张大千从世界的另一端巴西寄来一幅泼墨荷花图,题款敬曰:“癸卯夏日,恭介湖帆老长兄七十大寿。大千弟张爰,三巴摩诘山中拜寄。”读之泣然,思之动魂。

吴湖帆与叶恭绰、张大千的紫荆之谊,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为历史留下了传统文人儒雅谦恭、博文尊礼、风流重义的经典形象。

儒笔临池终成末代盟主

吴湖帆以山水初登画坛鬻画就洛阳纸贵,可不久便有假画现于世,令捧画请他辨伪者不绝。让他更为烦恼的是,假画仿得惟妙惟肖,而且笔力不弱。他苦寻因果,不知如何解脱,直至有高人点破方醒。江南习画者以学“四王”为正宗者众,湖帆虽其后重董其昌,上溯宋元,并取百家为师,但吴门后世都是这个路数,又如何能够摆脱掉有清以来传统笔墨的痕迹?被轻易仿画便成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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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深山而知巍峨之势,上青云而知苍茫之阔。怀有远望之志的吴湖帆明白了自己的稚昧,十年的努力只是打下根基,远没有走出古人的窠臼,形成自己独有的风格。也就在开悟之时,历史给了他最佳的时机,将他推送上海,进入到中国文化的前沿。此时,他的思智、精力都到了人生最好的年龄,在海上这个艺术的海洋里畅游,尽情地吸收营养,思考变法,开拓新流。

中国画艺术重视对古画名画的索源与鉴赏,即为眼界。眼界是否阔远博大,决定了画家的发展高度。一个站在历史潮头的画家,必定过目丰富的古画名画,必定以此对画史作出深刻的思考与研究,方可开创出自己独特的风格。

吴湖帆的古画名画收藏是丰厚的,但终究是民间个人之力,其眼界虽大河奔流,仍未入海归洋。机遇似乎是为吴湖帆准备的,1934年,北平故宫博物院邀请吴湖帆担任评审委员,对馆藏书画进行鉴定。此次入故宫有一个遗憾,馆藏精品书画已于一年前因防止日军进犯而南迁,落脚上海,他未鉴赏到。但不久机遇再次降临他。1935年我国要在英国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展览会,需在南迁文物中遴选一批赴英参展,并在上海搞一次预展,吴湖帆被任命为审查委员,负责开箱对书画进行鉴定与遴选,这令他最终完成了对中国书画全面的鉴赏。面对明清两朝浩如烟海的皇家所藏,真正让他的眼界站到了时代的最高处,使他对千年画史的发展脉络与流派源头进入到精髓的思考深度。历史的滋养与现实的濡染促使他加快了变革与成熟的步伐。

在上海举办故宫南迁书画赴英预展期间,还令吴湖帆得到一次意外的收获。以青绿山水名世的南宋画家赵千里的一幅画因年代久远出现破损,展览中掉下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碎片。吴湖帆请来名装裱技师修复,就在交付时,突然发现碎片边缘处呈现出色泽丰富的层次。只有不断求索的画坛高手才能在这稍纵即逝间察觉到这细微的色彩变化,他找来显微镜仔细观察碎片的边缘,竟发现石青石绿相互浸润的色彩有七层之多,画背还渲染了一层石绿。这个古人青绿山水染色法的发现,给了吴湖帆强烈的感悟,帮助他最终完成吴氏山水的技法创造。

1936年冬,享誉沪上的《美术生活》杂志封面刊登了吴湖帆的青绿山水画《云表奇峰》。这是吴氏山水技法成熟后的第一次公开亮相,立时轰动了上海文化界,评价他的画对传续千年的南北二宗兼收并蓄,冲破流派的束缚,形成独有的吴氏画风。自1927年吴昌硕过世后,海上画派一直没有公认的盟主出现,《云表奇峰》的发表,让海上文化界看到了一颗耀眼的新星冲上了霄空,他的画艺、画论、学问、收藏,以及“梅景书屋”在江南文化界的影响力,无可非议地被公认为吴昌硕海派盟主的继承者。

风流无限的张大千誉他是“民国画坛第一人”,评点南北,认为:“若以才学、地位、修养、画艺论,真正称得上传统文人画家的只有两个半,一是吴湖帆,另一位是溥心畲,而名满天下的谢稚柳只能屈尊算半个。”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南北画界公认“南吴北张”、“南吴北溥”的评价,吴湖帆、张大千、溥心畬三足鼎立,成为画坛无可争议的高峰。

吴湖帆的绘画才华是多方面的,山水、花卉、人物都达到了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成就他宗师地位的还是山水画,尤其青绿山水,盎然古风中洋溢着新气,笔力飘逸中蕴含着遒劲,色彩清亮而明丽,丰富而纯净,这种前所未有的画境,冲破了晚清以来泥古沉闷的画风,将山水画带入一个新的境地,使他成为书写民国画史的当然人物。

我们再回首仿画造假的事件。吴湖帆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画作极为昂贵,加之他每幅画的作画时间很长,未完成便已被订购,使之拥有他的画成为身份高贵的象征。初始润格,五尺立幅250元,六尺360元;十年后每平尺达到150元,青绿山水另议,而且还要加两成墨费,算来五平尺立幅都要500元以上。可奇怪的是如此昂贵的画,造假的几乎断绝。这只能说明吴氏笔墨的高妙,令造假者望而怯步。吴湖帆变法成功,实现了他登泰山而小天下的远大志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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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秋实点数梅景书屋

1924年,吴湖帆初到上海时暂居在英租界,入秋后方由冯超然介绍搬到法租界嵩山路88号。这幢宅子不仅与冯超然为邻,而且有众多海上的艺术家,如张大千、张善仔、刘海粟、黄宾虹、林散之、贺天健、陆俨少、谢稚柳旅居在附近,形成一种地域的文化氛围。这幢上海文化地标式的宅子是座三层洋楼,及一幢专做收藏的三层小辅楼。二楼正室是吴湖帆的书房,即“梅景书屋”。

1915年,吴湖帆娶妻潘静淑。潘家为姑苏望族,曾祖潘世恩道光年就英武殿大学士、太子太保;祖父潘曾绶道光年就内阁中书;叔父潘祖荫光绪年官至军机大臣上行走、兵部尚书。三代为官,三代藏古,收藏之富江南无右,尤以青铜重器大盂鼎、大克鼎为世之奇珍。潘祖荫无后,藏品由其弟潘祖年继承。潘祖年子早殇,仅留二女,次女便是吴湖帆的妻子潘静淑。

潘静淑喜梅,出嫁时,潘祖年将慈禧赐予潘祖荫的宋代画家汤正仲的《梅花双鹊图》作为嫁妆藏入吴门。1921年,即农历辛酉年,潘静淑三十岁生日时,潘祖年为女儿的生日礼物颇费了一番周折。恰所藏南宋刻本《梅花喜神谱》刻印于景定二年,正是辛酉年,与女儿三十岁生日的干支相合,便作为礼物送给了潘静淑。《梅花喜神谱》是中国第一部描绘梅花的木刻画谱,六百余年来为历代画家奉为圣典,获此神物,直令吴湖帆陡生明月入怀的心境。他与妻子商议,将书斋起名“梅景书屋”。梅景,即梅影,高古无影字,景即影也。这既是对获得《梅花喜神谱》的纪念,也寓意了他们夫妻形影相随的情感。

随着吴湖帆在上海名声鹊起,梅景书屋也如春潮的浪花,搅动着海上画坛的神经。作为二十世纪上半叶中国最著名的文化艺术沙龙,这里传出的每一个信息,无论赏画鉴画还是词赋唱和,或者吴门的家事,都会像晴雨表一样被关注。当然也流传出数不清的故事,只是本文谋篇甚短,只能着其要旨笔述。

吴湖帆性情内敛,对游玩少有兴趣,中年后他的足迹基本在上海,偶赴苏州,大部时间就活动在梅景书屋,作画、会友、鉴赏、赋词、收藏、授徒,成为他生活的全部。他的密友、篆刻家陈巨来回忆:张大千曾让他转告吴湖帆:“多游名山大川,以扩眼界,以助丘壑。”吴湖帆听罢,笑着让他回告张大千:“吾多视唐宋以来之名画,丘壑正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必徒劳两脚耶。”看似笑话,实则反映了吴张二人不同的性格,也造就了他们不同的艺术命运。吴湖帆固守梅景书屋,完成了他宋元以来文人画终结者的使命;张大千面向世界衰年变法,成就了他世界性画家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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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在梅景书屋看到吴湖帆作画,那是要在夜深人静之时了,但这绝不是他有意选择的习惯,在苏州时名轻人疏,有大把的白日时间作画,到上海后名重人拥,梅景书屋成为海上人人欲往的雅集之所,加之各方交谊应酬与授徒,令他白日根本无暇顾及作画,只待更深方有笔墨之闲。但因讹传变异,认为他有意夜里作画,白日访他反而毫无顾忌了。

梅景书屋被海上文化界推崇的原因,固然与吴湖帆在绘画、收藏、鉴定取得的杰出成就有关,但以笔者见,梅景书屋所内蕴的传道、授业、解惑的功能,方是它人心向往的根本所在。沐明月可得清风,进梅景必有所学,怎能不令人向往呢?

绘画与中国所有传统的技艺一样,千百年来均以师徒口传身教的私学形式传授下来的,现代学校美术教育是辛亥后方兴起的事业。梅景书屋的师徒私学在上海风起云涌的创办美术学校的热潮中依旧显示了强劲的生机,这虽是私学最后的晚唱,但伴随着吴湖帆对传统文人画最后的坚持,依旧传递出一种倔强的勇气,也展示着落幕前的悲壮。这是历史的一幕,是应该记录的,毕竟在即将到来的巨大变革中,梅景书屋的弟子为两个时代的承接做出了贡献。

王季迁,字选青,1907年生于苏州,名门之后。自幼喜画,得其表舅名画家顾鹤逸开蒙。顾鹤逸的祖父顾文彬是晚清苏州收藏巨子,顾宅过云楼所藏名满南北,这使得王季迁小小年纪便获得很高的眼界。他对吴湖帆早存仰慕之心,但因年幼无缘相识。1926年考入上海东吴大学法律系,次年便请吴门大藏书家潘博山作介绍人,携他去梅景书屋拜会吴湖帆。彼时,吴湖帆并无收徒之念,连他的亲外甥朱梅邨少年随他学画都不允生拜师之举,但看过王季迁的习作后,感到与他的画路相近,竟收下了这个弟子。

这个破例实属机缘巧合。已在海上立足的吴湖帆太需要一个助手帮助他。家乡人,名门后,富才华,加之他谦谦君子不能当面驳友人的性格,最终成就了王季迁。王季迁在随师学画的时日,更主要的是协助整理梅景书屋的书画收藏,打理吴湖帆的书画事务。王季迁来日成为世界著名的收藏家、鉴定家,吴湖帆是再造他的恩师。

进入三十年代,又一位被吴湖帆看中的青年进入梅景书屋。徐邦达,字孚尹,出生于上海,先后拜师李醉石、赵叔孺习画与书画鉴定,灵根达思,很小的年纪便习成很高的眼力,对古书画有着天生的鉴定才华。与吴湖帆相识后,吴湖帆不仅时常请他帮助打理书画事务,而且悉心教授古书画的鉴定。

1935年,我国在英国伦敦举办中国艺术展览会,欲从上海故宫南迁文物中遴选一批书画作品参加展,并准备在上海举办预展。从故宫博物院档案中查到,在所聘的艺展专门委员中委任六位担任书画审查委员,委员中包括徐悲鸿、叶恭绰、吴湖帆。但在名画家陈小蝶的晚年回忆录中,列出了一个十一人审查委员名单:庞莱臣、吴湖帆、张善孖、叶恭绰、张君谋、狄平子、赵叔孺、陈小蝶、张珩、徐邦达、王季迁,档案所列审查委员仅有叶恭绰、吴湖帆二人。经笔者分析,故宫专门委员均是享誉国内外的专家学者,彼时,王季迁29岁,徐邦达24岁,张珩20岁,其资历学问还难以被聘。这十一人应是叶吴受命组织的专家队伍,借以审查委员之名。即便如此,王季迁、徐邦达以及张珩能够与名满南北的书画鉴定大家一起参与故宫古书画鉴定,已是令书画界仰慕的奇迹。这无疑是吴湖帆极力推荐的结果。张珩与徐邦达同,还未拜师吴湖帆,但已行弟子礼,吴湖帆对这三个后生不作资论,只讲能力,将他们推到国家古书画鉴定的前列,为他们最终成长为中国现代古书画鉴定学的开创者行了架梯登云的师道。自此,这三位后学便随吴湖帆不绝地参加海上画事。

吴湖帆对徐邦达是爱之入骨的,但徐邦达因先已拜李醉石、赵叔孺为师,不好再拜。吴湖帆便让王季迁去劝说徐邦达。徐邦达晚年回忆说:“吴先生很喜欢我,他几次让王季迁劝我拜他为师。想想当时吴先生还是最懂鉴定的,交游也广,拜就拜了吧。”

吴湖帆正式收弟子已是王季迁入室十年后的事情。其时,他已成为海上画坛盟主,众多朋友也劝说他收徒。1938年,梅景书屋开堂收徒,首批八位弟子陆抑非、徐邦达、张守成、俞子才、朱梅村、潘志云、陆沁苑、邹仁渊,均是海派新一代的俊彦,其中陆抑非、朱梅村、张守成、俞子才、潘志云五人,成为新中国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徐邦达成长为我国中国书画鉴定学科的开创者,加之首徒王季迁,以及其后拜师、开创新金陵画派的宋文治,以及孙祖勃、陆一飞、吴孟欧、徐绍青、俞叔渊、贝聿玿、徐玥、黄秋甸、颜梅华等,构成了中国画史上的奇崛景象。囿于吴湖帆的声誉与弟子的成就,梅景书屋在海上画坛风头无二,至民国末年出现习画者争相拜吴门之说。

吴湖帆一生收徒史无定数,有确切姓名的约六十余位。近年吴门弟子作品联袂画展连现,梅景书屋回声再响。

(作者马镇系原《前进论坛》杂志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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