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 张翎:世上情缘——关于《如此曙蓝》的杂想

2022-08-15 17:29:27 来源:文汇网 作者:张翎 责任编辑:李煦 字号:T|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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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曙蓝》

张 翎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

  本书是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得主、海外华文作家张翎最新中篇小说精选集,包括《如此曙蓝》《何处藏诗》《恋曲三重奏》三部中篇小说。《如此曙蓝》借由两位“凤凰男”始乱终弃的故事外壳,通过亡灵叙事与情节逆转,实现女性的自我救赎与成长。《何处藏诗》以诗歌串联起一个抱团取暖的故事,两个被生活逼迫到犄角的人磕磕碰碰一起生活,进而相互了解、萌生爱情。《恋曲三重奏》讲述的是女主人公的三段情缘,每一段都带有一定的社会烙印,掺杂着希冀、失落、困顿、清高、孤独等诸多情绪。

  >>内文选读:

  世上情缘:关于《如此曙蓝》的杂想

  张 翎

  《如此曙蓝》(《收获》原发篇名为《拯救发妻》)的写作过程实在是时空错乱,经历了多伦多、三亚、温州三个城市,在新冠疫情大爆发的惊惶之中,画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整个时段里,思维都随着地点的变换和疫情的发展,处于混乱甚至撕裂的状态。到今天再看一遍,感觉还是一地鸡毛。

  小说的情节内核基本上是顺着两个人物展开的,一个是加拿大老富豪的妻子史密逊太太,另一个是中国新富豪的妻子曙蓝。两个素昧平生的女子,借着一则出售宝马豪车的广告和一个大雷雨之夜在多伦多的相遇,演绎出一些可以有多种解释的冲突和一个似是而非的结局。

  史密逊太太的灵感来自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美国辛辛那提大学读书时的一件旧事。当时在中国留学生圈子里传着一桩奇闻,有人在当地的英文报纸上看到一则以五十美金的价格转手一辆宝马豪车的广告,以为是玩笑,打电话过去,还确有其事。原来售车的是一位大富豪的妻子,她发现丈夫和秘书有了私情,就以白菜价一件一件地出售丈夫的珍品,以示报复。那时的留学生们都穷得叮当响,有车的人不算很多。即使买了车,也都是那种公里数很高、只值几百块钱的老爷车。这桩传闻的真实性最终也没有得到证实,但光听着就已经满足了我们当时浅薄的好奇心。

  曙蓝的灵感来自当下。曙蓝当然是个虚构的人物,但她也不是空穴来风。这一二十年里,在我所居住的多伦多城里出现了一些被富豪丈夫送往国外居住的妻子们,俗称富婆、息婆或款婆。这些人已经被成见牢固地贴上了一些标签:炫富、挥霍、无聊、无知、傲慢……商标一旦被贴上,所有归在这个群体里的人似乎很难有机会翻身。但我也观察到了这个群体并非千人一面,也有一些例外。有一些人能和国内富豪群体的生活方式作适度切割,相对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的情感变迁,低调地开启属于自己在异国的独立生活:学习英语,进修学位或者证书,找工作,把孩子送到普通公立学校,在自己上班的时间里雇小时工照看孩子……曙蓝就是这些例外中的一员。在我的小说里,她是她们的综合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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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曙蓝》讲述的是一个发生在两个年代两个族裔中的婚变故事,也可以说是在两条线上发生的发妻故事。两个故事的大致框架早就有了,我的难题是怎么让这两条线交集,产生某种纠缠不清的关系。交集的方式有很多种,可以让两个女人产生共同的仇恨,对丈夫,对小三,或者对催发婚变的环境,也可以把婚变演绎成一个励志故事,两个被弃的女子在人生的某一点上相遇,由于同病相怜而开始互助,最后用自身的财富和成功来报复男人的负心。当然,也可以把小说写成一个父母离婚的孩子眼中的控诉,或者一个单身母亲在异国他乡遭遇的种种难处,等等等等。哪条路似乎都行得通,只要我肯坚持,最终条条路都能抵达罗马。

  我在脑子里设想了一两条路,但走着走着,就厌倦了,不想再走下去。我感觉这些路都被别的脚踩过,太平实,太保险,无非是为了达成某种心理安慰,满足某种内心期待。可是,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条远离期待的路呢?我完全可以不要安慰,不要励志,也不要复仇,不求实现任何人(包括我自己)对结局的企图,只想借故事的外套营造一种氛围,生出一些疑惑不安。凭什么小说非得达到某种诉求,图谋一种终结感呢?假如出发时不想着罗马,途程就可以自由。

  《如此曙蓝》写到一小半的时候,我的想法变了,我变得只想描述,而不去关心描述到底要达到什么目的。也许,描述本身就是目的。我不再想完全依赖常识、感知和经验来写这部小说。我打算抽去逻辑,模糊一些依靠经验和认知建立的界限。我想在那样的模糊空间里重新塑造故事,把原本不在一个维度上的东西摊在一个平面里,让它们自由穿越。

  于是,就有了《如此曙蓝》的最后版本。

  《如此曙蓝》写完后,我发给几个肯对我说真话的朋友私下里看过,几乎所有的人都会问我:史密逊太太真死了吗?假如她早死了,她怎么可能帮助曙蓝?曙蓝自己呢,到底是死还是活?小书看见了她的父亲,是因为她也死了吗,因为只有死人才能看见死人,对吗?……

  我的回答既不是Yes,也不是No,而是Maybe(也许),因为我自己也没有明确答案。我只能告诉我的朋友们:能不能把这部小说当作梦境来解读?因为梦境没有边界,也没有逻辑。在抽去了逻辑的梦境里,我们能看见一些醒着时看不见的东西,穿越某些清醒时固若金汤的界限,比如生和死、想象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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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曙蓝》现在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以小说集的形式推出,这个集子里还包括了我的另外两部中篇小说《何处藏诗》和《恋曲三重奏》。这三部作品讲的都是世上男女情缘,角度却各不相同。《何处藏诗》讲的是艰难时期的感情,一个爱在废纸巾上涂写诗句的落魄男子,在不同的时间段里遭遇了两个报恩的女子,一个以自己的生命,另一个用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情,但却是感情的一种决绝表达方式,市井气中又捎带着一点点离地一两寸的书生气和侠义感。而《恋曲三重奏》里的男女,却绝对是世俗的,一个背井离乡身处异国的女子,一生遭遇了三段情缘:第一段是大学里的青涩果子,尚未到收获季节便已落地销殒;第二段是滚滚红尘中一次彼此方便的机缘,她的一丝才情,遭遇了他的许多财富;第三段情缘几乎没有词语可以形容,是在孤独、同情、相怜和荷尔蒙相互交织的灰色地带里生长出来的一个怪物。

  这三部小说都讲到了异乡男女的萍遇,今天看来,我发现了它们之间的不同。人还是那些人,市井的或者貌似清高的,孤独的,困顿挣扎的,寻求的,失落的,等等,但我看他们的眼睛却有了变化。我知道是时间在作祟。一部小说里出现的情节不见得都是和作家自己相关的事,虚构是小说家最常用的工具,但一个作家在编织小说时不可避免地会带上自己的视角。我们用自己的眼睛观察世界,所以世界会带着我们的眼睛所纳入的独特角度和色彩,我们的眼睛赋予了笔下人物质感。但时间改变眼睛,眼睛改变视角,视角改变人物的情绪和情感。这三部小说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我的眼睛在不同的视角里看到了不同的人,或者说,在同样的人身上发现了不同的侧面。我变了多少,我的人物就变了多少,把这三部发表日期各自相隔差不多十年的小说放在一起,多少也能找到一些岁月变迁留下的蛛丝马迹吧?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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