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工画坛大家榜】荣枯阅尽几春秋——海派画坛圣手朱梅邨

2020-07-27 17:34:32 来源:《小康》·中国小康网 作者:马镇 责任编辑:康小君 字号:T|T

文/马镇

朱梅村是新世纪以来重新梳理中国画血脉千年的承继与发展后,认定的又一位画坛大师。五代宋元开辟创立的中国恢弘的绘画体系,至清初四僧、八怪革新后三百年的传承,中国画始终在传统与变革相峙相融的争论中前行。上世纪中叶,有激进者将争论置为斗争,传统成封建之物,宗宋元将文人画推向一个高峰的巨匠吴湖帆只能留下“待五百年后人论定”的慨叹。细品近百年画史,西学东渐,在借鉴西方绘画改造中国画的历程中极大地影响了中国画的走向,致使对中国画的主流评判带有强烈的西方意识。就如京剧之生旦净末丑,仅弹指五十年,人们便认识到中国画的传统是人类艺术更为珍贵的瑰宝。吴湖帆艺术的继承者朱梅邨由此现出了他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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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上有独眼半聋居士,鬻画为生,废一目一耳却天高海阔,观貌相常等却侠骨清风,笔墨飞扬而雅丽,气度含纳而超逸。此奇士朱梅邨也。

少年蒙幸入吴门

1911年2月25日,奇士朱梅邨降生在苏州一个富商家中,名昌兆,字梅邨,别号花野渔人。朱家为朱元璋之后,为避战乱自安徽逐渐南迁至苏州。父亲朱戊吉虽商却喜书画,在苏州文人雅士中亦有誉名。原配马氏生下第二子兆其后病逝,朱戊吉迎娶吴湖帆的二姐吴蕙菁为继室。吴蕙菁贤淑,待兆昌、兆其如己出;朱戊吉疼爱,因吴蕙菁喜闺中洋楼,遂建西式“万古长春楼”表心,一时成苏州街巷佳话。

疼爱吴蕙菁的不止朱戊吉,吴湖帆对这个二姐有着另一番深厚的感情。吴大瀓甲午山海关兵败革职回乡后寄情收藏,可叹的是生有六女,唯一的儿子九岁夭折,眼看老矣却无人继承一生的所藏。得知长兄吴大根的独子本善又得一儿翼鸿后,就将吴大根长孙吴湖帆过继为孙,不料翼鸿三岁夭亡,吴湖帆只好做了两房兼祧之孙。二姐吴蕙菁格外疼爱这个过继出去的唯一弟弟,在吴湖帆六岁时便伴吴湖帆在瑞芝堂吴大徵宅中一起开蒙读书,感情甚笃。

朱梅邨虽年幼失恃,因继母的淑贤并未缺少爱,在他懂事后朱戊吉便请了苏州城的吴门大家樊少云为他开蒙学画。天赋使然,朱梅邨学画的执着非一般学童可比,樊少云为打好他的习画基础,教授他画山水先要攻树石,而攻树石则要学会画枯枝,他领教后竟用一年的时间练习树石与枯枝的技法。但不幸的是就在他小学毕业考入苏州第二中学后不久突患中耳炎。民国初年抗生素还未发明,致使他一耳失聪,不久又一目失明,被迫退学,回家入读私塾,受教于名士王康吉。朱梅邨成年鬻画为生后,自署独眼半聋居士,虽有自嘲之意,却凸显了他的自强与自信。不过还是少年的他在退学的那一刻该是何等的悲伤。难过的还有继母吴蕙菁,她一定伤心得落泪,也一定将坏极的心绪向弟弟吴湖帆倾诉。

东流之水即使山崩阻流,也有倾泻入海之道。吴湖帆是一个极具仁爱情怀的文人,何况是二姐之子,朱梅邨的不幸触动了他的爱怜之心,决意亲授朱梅邨的画艺,给残疾的外甥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一代宗师收下了他的第一个弟子,这种机缘在少年朱梅邨和朱吴两家看来或只是普通的家事,但用画史流传的目光,这实是新一代吴门画派再次开枝散叶的时刻。朱梅邨幸也。

这年梅郎十三岁。

吴湖帆是将朱梅邨当儿子看待的,平时常常唤他老大,这是把他与自己的长子长女孟欧、思欧相列而言的。这种感情初始确因与吴蕙菁的姐弟胞情和对朱梅邨不幸的怜爱,但在日复一日的教习中,他逐渐发现了朱梅邨惊人的绘画天赋,只要点拨他,甚至只是言语的指教,这个孩子都会领悟到笔端,然后交上令他欣喜不绝的习作。

一件家事可见他们之间的感情。1935年初,由吴湖帆、张大千、叶恭绰发起的“正社画会”应国民党元老、南社诗人叶楚伧之邀到南京举办画展。吴湖帆中年后因为白天应酬过多,只好在夜间作画,与众多成名的画家一样为提神养成了吸食大烟的嗜好,出远门是必带上烟枪而行的。恰在这年南京颁布了严厉的禁毒法令,最高可判死刑。吴湖帆有惧,上火车前将烟枪交给朱梅邨藏于身上,直到车抵南京。其实一路有叶楚伧的人陪同不会有事的,但他还是让朱梅邨做了回“跟班”,而朱梅邨也责无旁贷地承担起做义子的责任。

吴湖帆教授朱梅邨是用尽心血的。初教时他发现朱梅邨在樊少云的教授下,小小年纪已经有了扎实的基础,但笔下缺少法度。每个画家的笔墨都是有路数的,即所谓的传承,吴门宗清四王,明四家,上溯宋元,方融汇百家开创未来,而朱梅邨虽习六法,可不清晰。他为这个小弟子打开了吴家藏室,取历代名画让朱梅邨观赏临摹,他则一一讲解名迹的艺术要处和笔墨传承的流序。朱梅邨是幸运的,习中国画不同于西画,是以临摹为基础,笔墨的掌握非写生能学得,而以古迹名画为范本则是习画的最佳途径。吴湖帆的古书画收藏实谓江南第一藏家,藏品之精,种类之全,可列画史,朱梅邨小小的年纪便浸淫在这样的画海中实属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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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旦夕入室观摩吴湖帆作画,是朱梅邨得吴湖帆亲传的根本所在,但吴湖帆教习绘画却并不重纸上的演示,而是根据弟子的实际情况选古画点教临摹。当他看到朱梅邨画人物用笔发跳时,便指导他临学唐寅、仇英、陈老莲的技法,这样即不失已学的功夫,又可弥补不足。朱梅邨中年后成长为人物画一代大师,全得益于吴湖帆在他少年时及时的扶枝正干,止曲行直。

吴湖帆教习朱梅邨甚是严格,他曾点评梅邨画猫稿“实不甚佳,无从措手加以修改”,笔下毫不留情,令朱梅邨有委屈之感。朱梅邨认为自己已是努力,只是资质与舅父相差甚远。后在帮助吴湖帆整理旧物时,在一杂物间见到半屋的用过之纸,展开细看竟是舅舅多年来临学董其昌的习稿,方解舅舅至高的艺术尽是水滴石穿刻苦磨砺而来。自此,朱梅邨以舅舅为镜,一生都在奋斗中追求艺术的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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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吴湖帆的亲授下,朱梅邨的眼界渐临泰山之巅,眺南海之阔,画艺突飞猛进。他的山水得吴湖帆脱胎四王的妙法,设色鲜丽,烟云奇崛,精腻的笔触中构画出南北宗融的气象;他的花鸟承继了吴湖帆开新古人的没骨画法,尤其所作荷花图,清雅婀娜中渲染出变幻无穷的色彩;他的人物取前人诸家技法,融西画之造型,赋予了现代的情趣。都说人生关上一扇窗户必会打开另一扇,身残的朱梅邨活脱脱将这扇窗户凿成了门,挺身走出昏暗站在了阳光下。

1930年朱梅邨十九岁,吴湖帆为他代拟润例开始鬻画为生。姑苏六百年的吴门圣地,未至弱冠在书坊挂画者寥若星辰,梅郎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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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作梅景薪火人

峡风既起,纵使群山叠嶂也挡不住出峡的风声。朱梅邨在吴湖帆的培育下开始走上了画坛。

就在他刚刚鬻画自立之时,江浙军阀突开战火,苏州顿成战场。吴湖帆为避战乱1924年秋移居上海。这是吴湖帆生平最重要的事件,由于他的到来,海上画派有了新一代的盟主。这也给了朱梅邨人生的机会,毕竟苏州的文化地位随着上海开阜以来已逐渐衰落,随师到上海便进入了中国文化的中心。

朱梅邨虽然十三岁受教吴湖帆,却并没有向吴湖帆行拜师礼,这缘于吴湖帆的文人之风,只做汲古画事,根本没有收徒的打算,教习朱梅邨纯属舅舅对有疾的外甥必尽的义务。吴湖帆到上海经冯超然介绍入住法租界嵩山路88号,与冯超然对门,所以见朱梅邨今生要以画为生,便建议他拜冯超然为师。冯超然亦是画坛一代宗师,尤其人物画得唐寅、仇英之法,上溯宋元,笔下皆为妙品,拜其为师实为佳事。但朱梅邨感到已得吴湖帆亲授,恩重丘山,况且舅舅已是画坛泰斗,移师他人岂不成街谈。

吴湖帆见朱梅邨执意相随,便告诉他为什么要他拜师冯超然:“山水画曲高和寡,如果山水画画家最终不能卖出他的画,便会潦倒落魄,故谓之‘饿死山水’。而画人物画则不然,稍有钱之人一般均需要画像,称之为‘行乐图’,如为生计考虑,以学人物画为上。”这番振聋发聩的教诲实属血亲间的肺腑之言,也是吴湖帆授画朱梅邨谋生计的初心。朱梅邨牢记师诲,自此愈加攻习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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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磨砺,他的人物画成名海上。当年上海笺扇庄卖画最走俏的青年画家首推朱梅邨、吴青霞二人,梅邨人物,青霞鲤鱼,妙笔入化,技精乎神。为此梅郎被誉“小仇英”,“青出于蓝”。吴湖帆喜欢青出于蓝的评价,对弟子朱梅邨的成就深感自豪。

1933年,吴湖帆、张大千、叶恭绰、冯超然一等名动南北的大师在苏州成立正社书画会,且在苏州、北平、南京连办三场大型画展,引得傅心畲、于非闇等北方画坛巨擘也纷纷加入正社,一时名噪华夏。22岁的朱梅邨列位其中,其龄最少,其名鹊起。

故宫博物院南迁文物1933年落脚上海后,于1935年筹备馆藏赴英国伦敦参加中国艺术国际展览会,聘请吴湖帆为审察委员,负责展品的遴选、鉴定。24岁的朱梅邨资浅,但吴湖帆不忘提携,推荐他做了古画部保管员,这实际上是向朱梅邨打开了故宫馆藏古画的大门,进入了中国绵延千年的绘画艺术殿堂。吴湖帆是故宫文物评审委员,多次到故宫工作,对故宫藏画了如指掌,朱梅邨在吴湖帆的指导下尽揽宋元以来历代古迹,犹如站在云端俯瞰着艺术之泉穿山透地聚流成河,挟风出川奔流到海的浩瀚气势。他的眼界愈加的高远,心胸愈加的宽阔,对自己未来绘画事业的发展也愈加清晰自信。

1937年8月淞沪会战开战后,日军连续对苏州进行了两个月的轰炸,两千年的古城惨遭摧残。吴宅在上海租界,战火虽未及,但吴湖帆牵挂苏州老宅中的文物收藏。此时朱梅邨正假居吴湖帆家中侍奉舅舅左右,吴湖帆便叫他赶回苏州清点劫后所藏。朱梅邨出城时战事正在胶着中,路上逃亡的人流混乱不堪。他百转千回历经辛劳到苏州后,经过紧张的清理,将精品书画装入一只大皮箱,又冒着炮火返回上海。甥儿的忠诚与辛劳令吴湖帆感忾至深,遂将所藏重宝唐寅《西园雅集图》手卷作为奖励赐给了朱梅邨。吴湖帆在卷上本有题跋,为示疼爱,又特为朱梅邨撰写长跋,跋中感甥赴苏将所藏“保全劫余不少”,赞“梅邨能画人物,深得唐仇精髓”,鼓励他获此图“庶六如(唐寅号六如居士)五百年后得一知己,而梅邨亦可得一良师也”。一代宗师的题跋竟令梅邨与古之名画相伴而留青史,这虽是偶然天成,但他以此激励攀艺术之高峰,终究没有辜负吴湖帆的期望和历史的评价,以深厚的传统功力成为现代画坛独具魅力的大师。事实是朱梅邨正是从赠画起,完成了摹学前人的笔墨修炼,开始了塑造自己笔下灵魂的跋涉。

朱梅邨的舅母潘静淑与舅舅吴湖帆恩爱如蝶。1922年潘静淑三十岁生日时,父亲潘祖年将上上的珍品南宋景定刻本《梅花喜神谱》作为礼物送给了她,吴湖帆遂以“梅景书屋”作为斋名。吴湖帆迁居上海后,“梅景书屋”成为海上最负盛名的文人雅集之所。朱梅邨虽十三岁入室吴门,但未行拜师礼,吴门开山大弟子还是吴湖帆到上海后收下的王季迁。1938年,吴湖帆在海上画坛盟主的地位已成定论,各路朋友便向他进言收徒,甚至直接推荐青年才俊给他,于是他有了收徒的打算。他首先想到的就是收朱梅邨正式成为他的弟子,完成孩子十余年的心愿。首批梅景书屋八大弟子陆抑非、张守成、徐邦达、俞子才、朱梅村、潘志云、陆沁苑、邹仁渊,都是已有成就的海上新秀,其中陆抑非、朱梅村、张守成、俞子才、潘志云五人后成为上海中国画院首批画师,徐邦达成为中国书画鉴定泰斗,大弟子王季迁更成为世界级的鉴定大师,这在中国现代画史上是绝无仅有的。朱梅邨终成梅景书屋人,从此更以出群之器承担起继承发展吴湖帆艺术的责任。  

抗战时期的上海孤岛是艰难的,也是热烈的,就像地下的岩浆虽困黑暗却滚动着来日的喷发。苏州沦陷,朱家的“万古长春楼”被日军强占为司令部,吴蕙菁带全家逃亡上海租界。朱梅邨弟竹庄黄埔毕业从军抗日,家庭的责任全部落在梅邨的肩上。可以鬻画养家谈何容易,租界的人虽多,但大多是逃来困居的难民,全无收入,哪有余钱买画?这使得朱梅邨与大多鬻画为生的画家一样生活陷入困顿。真是祸兮福所倚,恰在这种境地中,给了朱梅邨专注艺术的时间与空间,在静静的画案上用耕耘等待天明。他心无旁骛,晨夕笔墨,融古兼今,三折其肱,终从湖帆神韵中开新出梅邨的面貌。

吴湖帆对甥儿的成就是欣喜的,他将梅景书屋的珍宝古玉印“端居室”赠与朱梅邨,所含期许当如身家。已搬出嵩山路88号成家自立的朱梅邨遂将“端居室”作为斋名以明志。

梅景梅郎生死契阔,湖帆可安矣。

革新仍是卓逸郎

解放军的炮声在上海郊区轰鸣时,朱梅邨正追随舅舅固守在家中。他相信舅舅的选择,新的社会会有新的面貌,虽是紧张,却怀希望。

在迎接解放的腰鼓声中他是满怀喜悦的,虽然因为制度的变革失去卖画市场产生了生计的困难,但随着战争结束后社会秩序逐渐的恢复,个人生活也得到逐步改善。他画过檀香扇,做过小学美术教员,随着1956年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委员会成立,他被聘为国家画院首批画师,社会地位获得空前的提高。四十岁,对于画家正是九霄翱翔的年龄,不仅功力遒劲高古,而且是成就开宗立派理想的最好时刻。就在这一年,他追随吴湖帆加入了中国农工民主党,有了信仰的归宿。用春风得意马蹄疾来形容他此时的精神状态是最恰当不过的。

但中国出现了与吴湖帆成长为一代宗师时期完全不同的环境,或者说进入了一个震撼千年画史的大变革时代。这个时代首先要改变宋元以来文人画主宰画坛的格局,在将其批判为封建糟泊的同时,创造新的笔墨语言来绘画新时代的思想与内容。作为习画之宗的临摹将被写生所替代。从客观世界出发,而不是从画家的主观精神出发,彻底斩断了中国画的正统画理,将中国画直接带入新的纪元。

面对新纪元,全国的画家都在适应着,改变着,创新着,过去边缘化的画家群体在变革中异军突起,出现了新金陵画派、新岭南画派、长安画派,一时领华夏之先。以吴湖帆为代表的海派作为中国画的正统,辛亥后一直统领着中国画坛,虽因西学东渐,借鉴西画改革中画的实践此起彼伏,但都没有撼动其从宋元、明清一脉相传的正统地位。吴湖帆对正统的继承也确实将中国画推向了更加完美极致的高峰,可面对这巨大的变革和对正统画学的批判,海派与吴湖帆是处于漩涡之中的,加入这浩浩荡荡的潮流是需要付出更大的动能。

吴湖帆竭力向新国画靠拢,他甚至将原子弹爆炸的场景绘于作品中,可他毕竟老了,已力不从心,不能不湮没在潮流中。作为吴湖帆艺术的继承者,年富的朱梅邨勇敢地为师承担起这份责任。朱梅邨的艺术就是在这传统与革新剧烈冲撞的大时代达到了高峰。无疑他是诚心加入新国画运动的,但在审视他这一时期的传统绘画作品,又能感受到在创新中挣扎的痛苦。我们来品味他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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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梅邨在受聘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后,响应号召到工厂、矿山、农村写生,创作了巨量的新国画,这在成名画家中也是不多见的。他的代表作,1960年到上海钢铁厂体验生活后创作的《出铁》,在西法的构图中用吴湖帆烟云技法精妙地渲染出铁火、炉烟、蒸汽的现实场景。烟气火光中的十四个极富动感的炼钢工人形体各异,比例精准,将热烈蒸腾的景象描画得荡气回肠。这幅写实中又有浪漫主义色彩的作品把朱梅邨山水与人物的功力展示得尽善尽美,那个时代能够达到这样高度的现实主义题材国画家实在寥寥可数。再品他的传统绘画作品《长髯壮士拔剑舞》。秋风萧瑟落叶飘扬下,一士飞舞双剑,剑光闪动中有如听到风声四起,长髯、衣带随风飘逸,那精致的笔墨线条,那略有变形张力四射的面庞,那山石挂树所占空间的舒阔,那人物与景色烘染出的悲壮气氛,绝妙地绘出了人物仗剑飘零、侠骨丹心的精神世界,这正是文人画的灵魂所在。这幅经过中年图新后极具个人风格的传统笔墨作品不愧是大师之作,即使放到六七十年后的今天,依然可以惊愕画坛。

但是朱梅邨虽然在新国画与传统绘画两方面都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却没有一些同辈画家所获得的声誉,甚至不如同门师弟新金陵画派代表人物宋文治的名气。究其原因,还是在革新与传统两面发展耗去了精力。以笔者看,这是在大潮流面前他的内心不愿放弃吴湖帆的艺术所致,梅景梅郎,艺术已如生命一样生死相依。有说是悲剧,有说是遗憾,但从历史的长河看,他的坚守又何尝不是中国画的幸运呢?

这一时期,他为国家新建馆所创作了大量作品,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墨子》,中国军事博物馆的《赤壁之战》,人民大会堂的《江山揽胜》、《黄山秋爽》,杜甫草堂的“杜甫诗意系列”,全是观众驻足细品的上乘之作。南京博物院有唐伯虎名作《李端端落籍图》,画中所绘扬州名妓李端端手持一支白牡丹,气质清脱而端庄,只可惜因年久面庞有损,画意大失。博物院拜求吴湖帆出手补救,吴湖帆最知梅邨得六如精髓无出其右者,便让梅邨前往。梅邨果不负师望,将李端端面庞修复得六如笔意光彩重现,补迹无痕。

1956年,国家实行社会主义改造,朱家在苏州的“万古长春楼”被政府征用,朱戊吉携家搬出后租住到老友、吴昌硕弟子赵云壑的宅中。其时朱梅邨入画院已成国家工作人员,对改造还是取坦然态度。耳目自幼的残疾养成了他遇事平和,待人谦卑的性格,这使他虽出身与经历都有可言一面,但在建国初频繁的政治运动中均平安地度过。

当年画院的学生毛国伦曾对朱梅邨有这样一段回忆:1972年,朱梅邨到三峡写生不慎在巴东跌断了腿。国伦受画院委托与朱梅邨的长子大霖到巴东接他回上海治疗。朱梅邨伤愈后,提着两盒杏花楼的月饼到国伦家道谢。朱梅邨家在田林新村,国伦家在杨浦,那个时代交通不便,要转多次公交方能到达。年已花甲的朱梅邨见到国伦后用苏州口音道:“小毛弟,你怎么住的这么远啊?”温恭笃厚之德品跃然纸上。

1957年“反右”的扩大化,画院成重灾区,吴湖帆遭整治心情抑郁,他尽甥儿之礼常去侍奉左右以抚舅心;作为弟子,也只有倾心画事慰藉恩师。

随之的文革动乱,上海中国画院画师几乎全体被难,朱梅邨自是不能幸免。在诸多所谓罪行中最可笑也最让他心悸的是,他的代表作《四大美人》中的西施被扣上为女特务歌功颂德的帽子,铺天盖地大字报上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惊悚失魂。他暗忖今生再不画仕女,可他毕竟是人物画大师,有隙还是想落笔成图。后被送农村接受教育,便想着有所表现,作画反映大好形势下贫下中农的生活。他画了一幅《新婚图》,为表现移风易俗,婚礼场面简单而朴素,女子陪嫁仅一桌一木桶而已。不料用笔过于认真精细,新娘画得嫩稚了,竟被指责不思改造宣传早婚,触犯婚姻法,于是又遭批判,唬得朱梅邨发誓今生再不画人物。

令梅邨最为痛苦的是舅舅湖帆遭难,竟因数不清的“反动”之罪中风后得不到治疗,梅景书屋所有弟子均被禁足,也无法持礼侍奉,只得孤仰室中。一日梅邨偷隙悄悄前往探望舅舅,舅母引入,舅舅躺在床上喉头插管已不能言语。名冠华夏的梅景书屋吴氏三代百年收藏悉数被造反派抄走,只剩空空四壁。梅邨临辞询问舅舅有何训示,湖帆挣扎起来为他写下北宋理学大师邵雍诗作《窥开吟》的一句:“情中明事体,理外见天机”。这是湖帆留给心爱甥儿的遗言,也是画坛一代宗师留给人间的绝笔。

笔者才疏,无力解此偈语,只能陪着笔下的梅邨洒上一掬泪。当年梅邨十三岁入室,舅舅疼爱倾其授教使他终成丹青翘楚,漫漫四十载竟是如此道别,怎不令人唏嘘。

梅邨辞后,数日,悲愤中的湖帆拔下喉管决然而去。

梅郎恸绝。

冬梅更知春雨贵

文革结束,大地回春。虽然上海中国画院被风雪打落一地残花,但大多傲然挺立终沐春风。朱梅邨的艺术再获新生,最显见的是曾不再画人物的誓言不算数了,1977年的《人心所向》,1978年的《周总理光辉传万代》,将他内心对新时期到来的向往与感动表现得淋漓尽致。思想的解放,画家尊严的回归,使他迸发出对吴湖帆艺术传承的激情。他再次背起背包游历山川峡水写生作画,到黄山一游竟得百幅画稿。1982年,朱梅邨在上海举办了改革开放后的第一个画展,展示了他白发丹青壮志临风的艺术气魄。

在朱梅邨生命旅途的最后十年,虽然让吴湖帆最为甥儿骄傲的传统仕女人物再没有上笔,但山水画却在他孜孜不断的追求中,将吴湖帆的山水艺术开辟出新的境界。由于时代还在开放与认识的途中,吴湖帆的艺术仍被烟云遮掩着,可朱梅邨坚信吴湖帆所代表的中国画艺术价值一定会被历史所肯定。不知多少老一辈画坛大家在衰年变法,去实现画史垂名的理想,惟朱梅邨有变法之才却固守着传统,笔墨有新,其神不移。

1943年农历7月,吴湖帆五十寿诞,梅景书屋弟子择师殊优画作汇集付梓《梅景画册》以为寿礼,内有《翠岚居隐图》是吴湖帆为寿日作,上题诗明志,避日伪骚扰隐居自清畅游画艺:

长松谡谡枕清流,蔽隐居深小阁幽。

相对翠岚无限好,荣枯阅尽几春秋。

  1983年吴湖帆九十诞辰,梅邨思师,仿翠岚隐居诗意作画题诗表心。梅景梅郎,生死相依,他是在固守着半个世纪前的追求与誓言啊!

1993年3月,朱梅邨驾鹤追吴湖帆而去。

对于梅邨的走,画坛平静得像幽谷中的秋潭,除了飞蜓点水泛起的细波,便只有落叶的飘动。

但微茫中的珠光终要大放异彩。

在历史这个舞台吴湖帆与朱梅邨的故事总没有结尾。1954年,吴湖帆凭借在鉴赏故宫博物院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时的记忆,用吴氏山水的技法背仿了这幅国宝。1957年,朱梅邨追学恩师,也用自己的理解背仿了这幅传奇的画作。2010年,荣宝拍卖朱梅邨的仿作,134.4万元成交;次年,瀚海拍卖,吴湖帆的仿作更以9890万元成交。

历史终于认识到吴湖帆艺术的高贵与典雅,也终于认识到朱梅邨艺术的价值。

这对舅甥的故事还在继续,我们等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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