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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马镇 中国女性乘“五四运动”开启的民主与科学之风，亮起了一道女性画家的风景线，人数之多，画艺之高，傲视往古，对旧有思想、文化、习俗的冲击力更是电照风行，庞左玉就是其中最杰出的女画家之一。她的名字曾红透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滩，五十年代聚集了全国大家的北京与上海两地中国画院女画师仅十四人，庞左玉便在其中。
入室虚斋 庞左玉1915年生于浙江诗书之乡的古镇南浔，是庞家二女。父亲庞奉之因到北京交通银行任职，她的少年便在北京度过。中学毕业后，由于父亲积攒下一笔财富，北洋政府结束后便携全家迁到上海。这段经历使她在吴侬软语的上海常不时地爆出一口京片子，让人惊讶不已。 庞氏是南浔巨族，更何况这位庞家二小姐生在诗书世家，自幼便喜爱书画，到上海后庞奉之也就任由女儿考入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专习绘画。她这一生真正拜过的老师是庞奉之登门敬请的郑曼青，此人人称“五绝老人”，诗、书、画、拳、医都有过人的本领，专攻花卉虫草，画艺不输张大千，曾任上海美专国画科主任，是宋美龄退台后的国画老师，说来庞左玉与宋美龄还是同门姐妹。郑曼青1949年到台湾后，遍游世界举办画展，被西方画界誉为“东方水墨画大师”。有这样的老师，庞左玉初登艺术之山便已携师手临云海了。另有一位老师叫马孟容，是郑曼青介绍到美专的国画教授，但1932年便去世了，庞左玉1934年美专毕业，算来他应是庞左玉的蒙师。 就像江入大海方有巨浪一样，庞左玉人生与画艺的飞跃源自进入庞元济的宅邸。庞元济是民国第一收藏大家，他的收藏源于成功的工商事业，作为诗书之乡南浔的巨富，他将财富毫无顾忌地投入古代艺术品收藏中，尤其是古代书画，历代名家之作都有精品收入，藏品之丰被后世誉为“全世界最富盛名”的中国书画收藏大家。庞元济将藏画的斋室命号虚斋，虚斋之名因收藏的珍贵与巨量，至今声誉依然。抗战爆发，已古稀之年的庞元济为避难从苏州迁来上海，古画藏品也从苏州、南浔运至上海，“虚斋”随之成为海上画家的向往之地。庞奉之是庞元济的族弟，自是前去拜会，庞左玉随往。庞左玉生性聪颖活泼可爱，又有丹青妙笔在身，庞元济见面后便喜欢上这个侄女，让她到家中入室习画，视如己出。学画者，一是有师，二是阅、研古人与名家之画，方可书剑有成。庞元济向庞左玉敞开虚斋古代藏画的大门，并且指导她读画临画，使她获得了中国女画家梦枕难求的机遇。在庞元济家入室十年，任由她取画临摹，画艺得到质的飞跃，终成一代名家。
庞左玉画作 庞左玉秉承师意从徐渭、陈淳入手习画。徐陈以号史称青藤白阳，为明代花鸟写意画大家，开文人画一代新风。庞左玉学其精而融为己，笔墨清逸洒脱而又秀雅工稳，构图简约中又凸透出深邃的笔意。入室虚斋后，她又追随恽南田，对恽南田开创的没骨花卉画法有独到的领悟与自成，使得她在海上女子画坛中能够独树一帜，成为时代不可多得的女性画家。 庞左玉画作 嫁入满门风雅家 敲开幸运之门，幸福便挡也挡不住。庞左玉与“满门风雅”的樊家相识相亲了。 樊少云祖籍崇明，父亲樊紫云为瀛洲古调派琵琶传人，此后樊家百年四代将古调琵琶传承至今，为中华文化留下可贵的火种。樊少云幼时由樊紫云启蒙绘画，后拜师陆廉夫，为吴门画派大家，与吴湖帆、吴子深、吴待秋并称“吴门四杰”。其子樊伯炎上世纪四十年代与山水画家吴琴木、徐绍青、吴孟欧四人并称“海上画坛四公子”；其女樊颖初、樊诵芬均是民国女子画坛的生力军。樊家琴曲书画名满江南，为此被誉“满门风雅”。 1934年上海成立“中国女子书画会”，庞左玉与樊诵芬是同时首批入会的姐妹，可那时她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与樊家结缘。一切源于樊诵芬的弟弟樊伯炎的出现。 庞元济在民国初年便已有巨藏，为了将所藏书画整理研究，先后聘请多位画界才俊来家中工作。最早请的是吴门画派名噪江南的陆廉夫，樊少云作为陆廉夫的弟子遂与庞元济相识，得见庞氏所藏宋元明大家真迹，积悟匠成，画艺获得猛进。1920年陆廉夫去世前曾向庞元济推荐樊少云入馆接替他的工作，这使得樊少云与庞元济有了更深的交往。 樊少云不仅以鬻画为生，而且对瀛洲古调琵琶有传承之责，在多方利求下，他接手陆廉夫工作不久便辞馆，但他同时又将长子樊伯炎荐给了庞元济。庞元济极为欣赏樊家的文化品质，对年轻多才多艺的樊伯炎入馆工作更是称心如意，这对樊伯炎也是梦寐以求的，于是进入庞府做了逾十年的古画管理工作。当然庞元济对这个年轻人也用心给予培养，悉心教他古画的鉴别，指导他临摹各名家名作的技法。在这得天独厚的艺术海洋中，樊伯炎的画艺得到飞速的提高。 抗战爆发后，樊伯炎随庞济元一起避祸上海，于是庞家与樊家两个年轻人的人生开始交集了。庞左玉入室虚斋临习古画，樊伯炎在虚斋管理画，那应该是几乎天天见面的。樊伯炎不仅诸艺在身，而且英俊飘逸，周身洋溢着才子之气。可这位庞家二小姐满身富家女子的傲气，虽生得娇小可爱，却对眼前的樊公子并不在意。樊伯炎对工作是极其认真的，人前不苟言笑，所以赢得了庞元济的信任和好评，但面对朝夕相处的庞左玉，这个傲立画坛才情四溢的女孩子，内心是如何也平静不起来的。真有点儿过了这村没这店的心境，于是他开始了近十年的爱情长跑，直至抗战胜利后方获得庞左玉的婚姻应允。 庞左玉嫁入樊门，使樊家又添一风雅女眷。二人琴瑟相和，神仙伴侣，羡慕死上海滩的文人墨客，重要的是庞左玉的画艺也获得了更丰沃的滋养。
庞左玉画作 玉笙落遥空 剩笔余花泪 中国女子书画会是我国有史以来第一个女性创办的绘画组织，庞左玉是画会最重要的画家之一。史料记载，上世纪四十年代庞左玉在女子书画会的旗帜下独立举办了三次画展，尤为1942年10月26日的“庞左玉义卖助学书画展”最为轰动，这是中国女性画家独立举办的首次义卖展，《申报》以“庞女士义展助学，孝思足资表率——艺术超逸画展盛况空前”为题，大幅报道了义卖事件。义卖善举不仅凸显了庞左玉的人道主义思想，而且体现了时代女性的社会责任感，具有画史的意义。庞左玉的艺术人生呈现出灿烂的金辉。 1949年解放之初，上海由于没有了书画市场，也由于孩子的出生，庞左玉做起了贤妻良母，樊伯炎则到上海戏曲学校任教挣钱养家。1956年，上海中国画院在筹备期间首批聘任江南地区69名著名画家为画师，樊少云、庞左玉赫然榜上。一家两画师，成为画坛佳话。就在这一年，樊少云、樊伯炎、庞左玉同时加入了农工党，一家三农工，又成一段美谈。 天妒奇才，就在庞左玉艺术生命最佳的年龄，她因高龄生育身体受到损伤，不久又患了头晕的病，常常在毫无征兆时突然晕倒，现在看来应是心脑血管出了问题。新的年代需要画家去工厂农村体验生活，画作要展现建设的成就，庞左玉难以实践了，但她还是尽其能力参加社会活动。从画院大事记看到，画院组织画家到搪瓷厂劳动锻炼，她不仅去了，而且帮助厂里画脸盆、暖水瓶，至今她的长子樊愉先生还收藏着她画的菊花脸盆。 庞左玉还受画院之命教授学生，但她最值得骄傲的是，独自一人接受了政府为各国驻上海领事馆夫人教授国画的任务。樊愉先生回忆说，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两位女同志来家中找母亲了解外教情况，家人都不能听。糟糕的是文革中这成了无法讲清楚的问题，因为这俩女人再也找不到踪影。 无论身体如何孱弱，庞左玉都以最好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纹丝不乱的波浪头发，精致的眼眉与红唇，玫瑰色的指甲，还有永远的旗袍。笔下的水墨丹青也依旧是悠然清雅，如江南的梨花烟雨。这符合她高傲的本性，不去迎合浅薄的风潮。因为她曾是上海庞家虚斋的闺中女，十里洋场上与赵丹、白杨、蓝萍等名伶都有很多的交往，虽时光已去，与友人闲聊时还常常谈起往事，全无恐惊天上人的顾忌，照常拿出来消遣。这或是富家女自幼孤傲任性养成的不谙世事的原因吧。 文革爆发，画院成了重灾区，竟有人揭发庞左玉攻击文化旗手江青，于是其它莫须有的罪名也接踵而来。批斗、辱骂、嘲弄、构陷，一生高傲的她再也无法守卫做人的尊严，从上海历史博物馆六楼纵身跳下，一代画坛女杰香消玉殒。1969年2月，卒日无载。此时满门风雅的樊家都在受难，竟无收尸人。 文革结束，云散天青，庞左玉洁净得无一点儿尘埃。 （作者马镇系原《前进论坛》杂志副主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