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高窟壁画修复师:耗一辈子为后人留下不能复制的文明

2019-05-15 14:58:37 来源:中国新闻网 作者:王双兴 责任编辑:杨小兑 字号:T|T

  “医德”

  莫高窟距离敦煌市区25公里,沙丘、戈壁,四周是千篇一律的黄色。李晓洋的童年时光,有很长在莫高窟度过。住处距离九层楼不到50米,每天黄昏,李晓洋就被“派”去洞窟喊爷爷吃饭。

  130窟前面曾经有一片小池塘,春夏一到,总能从里面抓到小青蛙,时间长了,大家给池塘起名“青蛙池”。

  洞窟门口的水泥斜坡是小孩子们的天然滑梯,李晓洋经常在口袋里装上满当当的沙子,然后拎着一个小纸板跑去玩,沙子一撒,纸板一铺,一屁股坐上去,就嗖嗖嗖地滑到底。

  每年圣诞、元旦等节日,敦煌研究院会把小孩子们全都召集起来,在食堂大厅,李晓洋们一边吃水果和零食,一边听老师讲壁画故事,九色鹿和舍身饲虎是每个“窟二代”的童年符号。

  那时候,李晓洋觉得壁画修复工作很酷,聚精会神地坐在壁画前,拿着工具,像医生给患者治病。因为要援助兄弟单位,爷爷和叔叔经常四处出差,指导修复国内其他地区的受损壁画,在李晓洋眼里,“那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出差’这个词可以安在我身上,觉得特别洋气。”

  不过,十几年过去了,李晓洋也成了一位修复师,却发现这份工作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高大上”。刚刚入行时,他每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自己做这些有什么意义。”

  让李晓洋印象最深的是石家庄毗卢寺的壁画,因为酥碱病害严重,仅仅一块40厘米高60厘米长的壁画就花费了他三天的时间,干燥、脱盐处理、二次加固……许多道工序。

  一位当地的老人经常来看他们修壁画,有一天终于忍不住开口:“小伙子,我前两天来你就坐在这儿,怎么今天还在这儿?”

  “每天坐在同一个地方,重复同样的步骤,有时要几百上千次,一天下来胳膊都酸了。”李晓洋说,“当时觉得真枯燥。”

  类似的感受在年轻人中并不罕见。80后壁画修复师付磊原本在部队里当兵,退伍后来到莫高窟工作。早晨,在部队时的跑操时间,他要坐在洞窟里修壁画;上午,在部队时的训练时间,他要坐在洞窟里修壁画;下午,在部队时的体能时间,他还要坐在洞窟里修壁画……付磊觉得“闹心”,起初那段日子,时不时要出去走走。

  来自河南的乔兆广也有类似的经历,刚入行时,一到正午就早早放下手中的活儿准备吃饭,几个年轻人在洞窟门口等啊等,也不见师父们出来,又不好意思进去叫,只能在门口瞎溜达,眼看着已经过饭点半小时,实在熬不住了,跑进洞窟里叫师傅,“还以为他们没看表,其实根本就把时间给忘了。”

  “我师傅是李云鹤老师的徒弟。”乔兆广说。如今这些80后成了修复师队伍的中坚力量,也开始带徒弟了。很多人会感叹,连86岁的“祖师爷”李云鹤都还在一线工作,“我们有啥理由不好好干呢?”

  出差援助其他单位修复壁画时,住宿条件经常很艰苦,但李云鹤睡简陋的招待所可以,睡帐篷可以,睡“一刮风一身土”的洞子里也不说什么。

  如今在榆林窟工作,四下无人,戈壁滩广阔无边,李云鹤和其他修复师们就住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房中,“两片铝片夹着一片保温板。上班时间干工作,下班时间聊天,聊的还是工作那点事。”

  李波记得,1994年,他跟随父亲李云鹤去青海塔尔寺修复壁画,夜里住在喇嘛的房间,忙了一天,关灯后他很快睡着了。没多久突然被父亲叫醒,要探讨怎么修复才能让壁画状态最好。“藏传佛教的壁画都会在表层刷上防护膜,所以颜料起甲特别难修。”李波说,那是他入行的第四年,父亲第一次以同行的口吻和他讨论工作问题,“那次之后就成常态了,经常夜里突然被叫醒,交代一些事情,或者要听听我的看法。”

  前不久,他在榆林窟和父亲一起做塑像修复工作,夜里三点多了,迷迷糊糊被叫醒,“雕塑嘴型上的高低起伏你考虑到了没有?”李云鹤一边说着还一边拿起手机,翻出照片,继续看雕塑嘴角的阴影和线条。

  作为李云鹤带出的徒弟,李晓洋和叔叔李波都听过无数次关于“医生”的比喻。李云鹤经常说,医生给病人输液,扎疼了还会被抱怨,但修复师给壁画治病,文物不会说话,所以更要有医德,更要有敬畏心。

  在杭州修复凤凰寺的壁画时,一个学生不小心把壁画粘到了手上,“这很正常,掉下来也很正常,但是你得给贴回去,结果这个娃娃随随便便把这块壁画从手上给弹走了。”李云鹤回忆,“我把他给撵回去了。”

  和风赛跑

  2012年的夏天,李晓洋工作的第二年。一个傍晚,他和爷爷结束工作从现场走出来,有亲人打来电话问候,李云鹤拍了拍身上的土,坐到洞窟旁的小石墩上。

  盛夏的西北,六点钟的阳光依然刺眼,光线漫在李云鹤脸上,闪着密密麻麻的白色胡茬。在李晓洋印象中,爷爷身体一直非常好,从没老过。他有点出神:“虽然他嘴上不说对我的期望,但是能感觉到他把这个东西看得比他生命还重要,他希望我能继续做。忽然觉得到我选择自己人生方向的时候了。”

  让李晓洋最终留在这个行业中的“决定性瞬间”发生在2014年。那一年,他和同事在莫高窟第360窟开展修复工作。

  平日里,壁画被脚手架隔成小块,修复师坐在壁画前十几厘米的位置,看到的是颜料、晶体、墙壁和泥土,加上壁画起甲严重,光线照过来,影子乱糟糟,根本看不清原壁画的模样。

  项目完工的那天,所有脚手架被拆走,李晓洋站在自己修复好的壁画面前,突然被感动了:360窟北壁,药师经变图,不到一米高的文殊菩萨像在自己修复后重新显现出来,巴掌大小的脸上,“眉眼、鼻翼、嘴角,太细致了,线条特别好。”李晓洋回忆,“当时就觉得,如果不是我们修复,好多人再也看不到这些东西了。从那一刻开始找到了成就感。”

  平日里,李云鹤经常嘱咐年轻修复师们:“从事修复行业,不要做了几年,就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够吃老本了,必须不断总结日常的经验,不断学习新的技术。”

  李波说,从八十年代开始,莫高窟的文物保护进入科学保护时期,壁画修复前要进行地质调查、环境监测,用新技术、新材料保护洞窟。

  李云鹤在莫高窟工作了60余年,李波的修复刀也捏了将近30年。老一辈的修复师们见证了许多历史节点。1997年起,敦煌研究院参与“中国文物古迹保护准则”的制定工作,那是第一个指导中国文物古迹保护行业的规则和标准。

  接力棒传到年轻人手中,如今是李晓洋从事壁画修复的第九年。他所经历的,是莫高窟“预防性保护时期”,保护者们“通过对文物保存环境、条件的合理科学的干预调节,来达到文物少害病、延年益寿的作用。”

  李晓洋渐渐发现,这是个没有尽头的行业。“唐朝的壁画和五代的壁画有区别,山西的和河北的也不一样,像这一次在成都,和在敦煌就有明显的不同,成都的湿度特别大,自然环境特别不利于泥质文物的保存。”没有什么秘诀,只能不停地思考对策,解决问题。

  正在莫高窟465窟工作的叔叔李波也遇到新的问题。古代工匠把矿物原料磨成粉,掺入胶结材料,然后绘制到墙壁上。李波发现,和莫高窟的其他洞窟相比,465窟壁画上的胶含量明显偏高,这导致颜料层的起甲病害特别严重,并且起甲部分硬度、脆度很高。

  李波和同事们在无数次实验后,最终决定增加胶结材料的温度,“使原有材料在新材料温度的影响下,达到一定的渗透和软化,这个时候回贴失真最小。”

  许多新的技术开始应用在壁画修复上。例如在修复中胶结材料的浓度,过去,修复师凭借经验和感觉来决定,如今则通过研究设备对壁画成分、病害类型和程度、产生机理等进行分析,然后给出精准的数据,从而决定胶结材料的浓度和比例。

  “壁画保护是一门学不完的学问。”直到现在,八十多岁的李云鹤都还在学习新的高分子修复材料的使用。

  如今,开设壁画修复相关专业的院校越来越多,每到节假日,也有很多年轻人来到莫高窟研学或是从事志愿者工作,不过,修复师们说,或许因为工作环境偏远、干燥,或许因为工作性质辛苦、枯燥,他们中留下来修壁画的凤毛麟角。

  “莫高窟的最终结局是不断损毁,怀抱琵琶的飞天和斑斓的佛国世界迟早会消失,我们这些人用毕生的生命所做的一件事就是与毁灭抗争,让莫高窟保存得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敦煌研究院名誉院长樊锦诗不止一次说起类似的话。

  时间是莫高窟最大的敌人,“与毁灭抗争”的紧迫感,渐渐传递给莫高窟的保护者们。

  去年,有媒体想要拍“守护者”的故事,找到了李氏祖孙。短片中,李晓洋扶着爷爷爬上长长的石阶,站在洞窟门口。

  镜头摇过沙漠、戈壁,以及攀满断崖的蜂巢般的洞窟,李晓洋说:“爷爷一辈子都在和风赛跑,他说,这是一场注定会失败的比赛,但我们偏偏要逆天而为。哪怕和风耗尽一辈子,也要为后人留下不能复制的文明。”

  采写/新京报记者 王双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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